某一天,在例行治疗结束后,他捧着手中的保温杯,微微晃了晃脚踝上的绳子和链条,对着医生自嘲般地苦笑:“您是不是也觉得,我像个斯德哥尔摩患者一样,已经开始慢慢顺从和适应,这种被别人像狗一样拴起来的生活了?”
从一开始的极度反感,不吃不喝绝食抗议,到现在每天能够按时接受治疗,不再经常性失眠,闲暇时还能坐在沙发前看书和画画,他知道自己的心态已经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转变。
因为他喜欢看北欧小众电影,那帮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堆国际电影节刚上映的原片。因为他喜欢研究咖啡豆,他们又从世界各地搜罗了一些不同国家的咖啡豆品牌,给他在窗前弄了个小工作台,供他平时品尝和打磨。
他不太明白,他们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目的。如果想要利用他达到什么目的,那为什么迟迟没有行动,就这样让他在这里漫无目的地耗费时光。
最重要的是,那么长时间过去了,没有一个人出来和他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一个打破后重塑的过程,相信我的雇主也是这么想的。”放下手中的厚厚一沓资料,心理医生双手交叠放在桌前,若有所思地望向了他,“时先生,介于保密协议,我不能和您透露太多,我只能告诉您,只有被害人对加害人产生好感,这才叫斯德哥尔摩情结,而您和我的雇主并不属于这个范畴。”
最后一次治疗结束后,心理医生让他在画布上画一幅画,描述他现在的心理状况。他花了一个小时,在画纸上用自己喜欢的色彩画了一些抽象的图案。
拿着画纸看了一会,医生抬起头,对着他笑了起来:“时先生,恭喜您。”
“失去的日子很难熬,但最痛苦的阶段,你已经顺利度过了。”她对着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了握,“往后的日子,你会好好生活下去的,这也是我被聘请来陪伴您的最终目的。”
结束疗程后没过多久,那个男人又重新出现在了公寓门外。
然而,和第一天不同,他并没有推门而入,也没有擅自靠近自己,只是微微打开门缝,将一日三餐送进来,就停在门外不走了。
偶尔察觉到男人还没离开,他躺在床上没有事做,甚至会开口和门外的人随便说上两句话。
有的时候吐槽一下今天的咖啡不够甜,有的时候说自己出去以后想干什么,有几次还谈起了季源霖,说起了他们从前的回忆,说他很想很想他。
那个男人一声不吭,就这么站在门外默默听着他的自言自语和碎碎念。唯独在第二天拿到早餐的时候,他发现咖啡旁多放了两包增甜的白糖。
他那时候一直很奇怪,男人为什么送餐的时候总是戴着一双黑色的机车手套,不愿意露出自己的手指。
直到那个大雨倾盆的暴风雨夜,男人独自走进屋,摘下皮手套,在一片漆黑中替他解开了拴在脚上的绳索和链条。
他问男人为什么不开灯,男人却低垂着头,单膝跪在他的面前,全程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粗糙指腹轻轻摩擦他的脚踝,肌肤相贴的地方有种奇妙的触感,令他的小腿不由自主地微微抽搐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后,男人脱下身上的风衣外套,披上了他的肩头。
就在男人转身离开时,他斟酌半晌,对着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突然开了口:“……不和我说声再见吗?”
“我听到你的脚步声了,”他说,“这两个月,你每天都会来门外看我。”
男人的步伐骤然一顿。
窗外闪电照亮夜空,他看到男人垂在身侧的五指微微蜷了起来,似乎像在刻意遮挡什么东西。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那个医生说的也许不对,他好像还是受到了斯德哥尔摩情结的影响。
作为一个有着正常三观,冷静理智的成年人,他内心莫名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让眼前的这个男人转过身来,和他认认真真,好好道一个别。
但直到最后,那个人都没有回过头。
四年过去,他终于知道男人那双一直戴着手套的手,到底在刻意遮挡什么东西了。
是那个残缺不全,怎么都洗不干净的“Tendays”。
也是他们曾经相爱过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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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齿悄然分开,时添的胸膛起伏得厉害,嘴唇微微张合,却分明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压低眼睫,抑制住喉间的干涩感,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周斯复,”他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你那天为什么要放我走?”
过了片刻,他听到周斯复喑哑着嗓音开了口:“那天,我的人从祁为珧那里得到消息,我才知道季源霖还活着。”
“医生给我看了你的治疗记录,即使经过介入治疗,你的心理状态仍然还不算非常稳定,需要长时间服用抗抑郁类药物。但医生说,这类药物会对身体产生巨大的副作用。”
时添喉结滚动:“你€€€€”
“我做不到的事,他可以做到。”
周斯复说,“他会让你好起来的。”
第052章 052
长长一吻的结束, 是时添踩着满地水渍,乱了脚步的落荒而逃。
周斯复所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如同火花四溅的惊雷一般, 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心里原本还有很多疑惑没有得到解答, 关于祁家、关于这八年以来发生的种种、还有周斯复当年和他分手时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人身上藏着太多秘密, 以至于他一时半会很难从中找到思绪。
直到刚才, 周斯复真的开始认真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令他变得手足无措, 完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了。
或许是因为他们分开的时间太久,久到两个人都无法再像从前那般坦诚相待。
又或许是因为周斯复刚才的那句淡声戏谑。
就在唇齿分离, 两人面对着面陷入沉默后, 周斯复忽然掀了掀唇角, 有些嘲弄般地叹了口气:“忘了你是已婚人士,逾越了。”
话是这么说,他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半点害臊的意思。
离开卫生间返回客厅, 时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堆放在门口的两大个行李箱。站在行李箱前踌躇片刻, 又盯着沙发上睡得正香的邱胖胖静静看了一会,他最终还是一手拎着一个行李箱, 沿楼梯上到了二楼。
三十岁的成年人了,凡事都要拎得清。他总不能因为这一点突发状况,就临时改变原本的计划。
拉着行李进入周斯复给自己安排的客房,时添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立刻反锁上了卧室房门。
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也没有想。抬手解开胸前半湿的正装领带, 他缓缓靠上背后的房间门, 只觉得气息有些不稳。
用机械般的动作将被水打湿的外套脱下,他如同失了魂般地来到房间的更衣镜前, 怔怔地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目光迷茫中带着一丝恍然。
……他到底和周斯复干了什么?
如果今天吻他的是其他任何人,他或许都能找个借口欲盖弥彰一下,可这人偏偏是周斯复。
那个在他生命中留下浓墨重彩、最炽烈的一笔后,又拍拍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男人。
他刻骨铭心的初恋,年少时唯一的挚爱。
周斯复后来说的没错,他确实还没有和季源霖正式离婚,两个人目前还在是名存实亡的夫夫关系。
在这样的前提下,他搬进前男友的家暂住也就算了,居然还和前男友在浴室€€€€
想到这里,时添垂下眼帘,视线缓缓落上了镜子里自己有些发红的嘴唇。
在下半嘴唇一个很不起眼的位置,有一道非常浅、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绯红色吻痕。这是在接吻的过程中,周斯复用牙齿轻轻撕咬留下来的。
很小,但很刺目,仿佛是某人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宣誓他的主权。
而在两人唇齿交缠的整个过程中,他都只是僵硬着身体站在原地,并没有尝试做出任何反抗,就像是在纵容和默许着面前人的所作所为。
疯了。
时添心想。
都疯了,他和姓周的。
情绪渐渐变得冷静下来,时添笔直地僵坐在床前,陷入了极度的纠结当中。
虽然刚才那么狼狈地夺路而逃,他却还是没忘周斯复把自己独自反锁在浴室里的原因。
他不知道自己上楼之后,周斯复的腿到底怎么样了,是已经恢复了正常行走,还是仍坐在浸满水的浴缸里无法动弹。
他要不要去看一下这人现在怎么样了?
万一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在脑海里模拟了半天下楼后的情景,时添有些绝望地弯下腰,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手臂里:“啊啊啊啊怎么办啊€€€€”
十五分钟后。
小心翼翼地推开客卧房门,时添发现一楼的客厅灯光已经暗了下来。
举起手机用来照明,沿长长的走廊蹑手蹑脚地往前走了一段,时添突然察觉到有东西在黑暗中轻轻蹭了蹭自己的裤腿。
将手机灯光稍微往下移,他看到笨笨正晃动着尾巴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自己刚停下脚步后,它便从裤腿后面探出了半个头,正有些好奇地抬头张望。
在原地默默蹲下,他压低嗓音悄声问:“笨笨,你爸人呢?”
笨笨完全没听懂他在讲什么,只是一边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一边歪着脑袋躺倒在地,对他露出了一片毛茸茸的肚皮。
弯下腰一把捞起小猫,时添抱着怀里的猫崽准备下楼。结果刚走到二楼的楼梯口,他便停下不动了。
视线越过二楼的楼梯围栏,他看到客厅的沙发上躺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大的那个用手肘枕着头,光着上半身裹在毛毯里,受过伤的右腿高高垫在沙发的抱枕上,似乎这样睡起来比较舒服。
小的那个则被男人抱在怀中,胖乎乎的脸埋在男人的胸口,咂巴着小嘴睡得很沉。
一边做梦,邱胖胖一边翻了个身,用脚丫把盖在身上的毛毯一脚踢开,他冻得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听到怀中小孩的喷嚏声,男人并没有睁眼,只是皱起眉头,下意识地伸出手,替邱胖胖重新盖上了踢掉的毯子。
四下静谧无音,唯有平稳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垂眼俯视着躺在沙发上相拥入眠的大人和小孩,时添抿了抿唇,眼里蒙上了一层斑驳的光影。
他没有按照原本的计划下楼,而是关上手机灯,刻意放轻脚步,转身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次日上午,时添被闹钟吵醒时,时间已经过了八点。
或许是卧室里的席梦思大床太过于柔软,这还是他工作日第一次没有准时自然醒来。幸好融创大厦离周斯复的公寓车程只有不到五分钟,还够他洗漱后再吃个早饭。
昨天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他已经想通了,该怎样面对和自己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前男友。
换好西装下了楼,时添听到厨房里传来一阵潺潺水声,干脆清清嗓子,屏住呼吸走了过去。
抬手掀开门帘,他正打算和周斯复像往常一样自然地打招呼,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却发现正在厨房里忙碌的人并不是周斯复。
厨房里,一名面色和蔼的阿姨正站在灶台前洗碗,一边放水还一边在低头看着手机上的相声。
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阿姨回过头来:“先生,您怎么回来了?”
时添立在门口,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背蹭了蹭鼻尖:“……那个,我是周斯复的朋友,暂时在这里借住几天€€€€”
“是小时先生吧!”
听到他的自我介绍,阿姨按下手机暂停键,朝他露出了一个灿烂而又朴实的笑容,“我一直在等着您起床呢!”
时添神情微怔:“……您认识我?”
“先生昨晚就告诉我啦,”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阿姨忙不迭地点头,“听先生说您胃不太好,不能吃太辣的?我今早准备了虾仁鸡蛋羹和玉米面饼,马上就出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