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不见,时添发现姓周的一改重逢那天在街头不修边幅的打扮,身上藏蓝色天鹅绒西装穿得规矩挺拔,看起来既低调又体面,显然并不打算夺走宴会主人的风头。
即便他在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那副顶好的样貌仍然在人群中显得十分出众。
为了不让楼下那人察觉到自己的存在,时添默默换了个二层最偏僻的位置,将身形隐在了吊灯光线的阴影处。
环视了一圈大厅,他渐渐留意到,祁为琛的伴侣,也就是宴会的另一位主人公白然,似乎并没有陪同自己的丈夫一同入场。
随着交响乐在整个宴会厅内奏响,晚宴正式拉开了帷幕。
一楼大堂,祁为琛和几名国会议员坐在一起,正在卡座前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至于“加州第一花花公子”祁为理,则很快盯上了一名独自前来参加宴会的知名电影演员,端着香槟杯便上前开撩,没过多久便和陌生帅哥开启了耳鬓厮磨的暧昧模式。
唯独只有周斯复,一直站在甜品台前,和一名主动过来沟通的女士聊天。女士背着一款有市无价的爱马仕铂金包,留着一头大波浪卷发,背影令人感到有些莫名的熟悉。
在二层的角落里坐了一会,时添开始无聊了,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看着周斯复在楼下和异性有说有笑。
……不是,姓周的怎么那么能聊啊?
一男一女站在一起,桌上的餐前酒一杯杯下肚,又接着让服务员续上,就像有说不完的话。
聊到一半,女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手机递给周斯复看。两个人开始低头一张张翻阅手机里的照片,肩擦着肩越靠越近。
盯着一楼大堂里的两道背影,时添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搅动着杯子里的液体,渐渐眯起了眼睛。
看个手机里的东西而已,有必要凑那么近??
他在心里无趣地想着,绝不承认自己是在吃醋。
他一直在等待着周斯复口中所提及的“变故”,但晚宴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小时,现场的氛围仍旧其乐融融,没有出现任何异样。
直到晚宴进入第三个小时,看到周斯复和那个女人一同起身离开座位,绅士地替女人拎起拖地的裙摆,时添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随便公孔雀怎么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屏,他才不在乎!
他要赶紧趁这人不在大堂的时候,下楼去甜品区吃点东西,再找个安静一点的地方,在脑海里过几遍明天路演的演讲稿。
避开聚集的人群,沿着扶梯往楼下走,时添刚在楼梯口拐了个弯,便迎面撞上了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大叔。
大叔穿着一身得体的白色西装,灰白相间的头发被发胶固定地一丝不苟,身上的气质令人感到有种莫名的违和感。如果硬要找合适的词来形容,就是既慵懒又威严。
和时添迎面撞上的那一刹那,大叔往后敏捷地退了半步,下意识地用手做了一个格挡的姿势。
匆匆侧身避开来人,时添连忙开口:“抱歉。”
他猜测这人应该是军人出身,所以身体才会在遇到危险时条件反射般地做出类似的防御姿势。
大叔似乎并不太在意,只是和他微微颔了颔首,便接着继续往楼上走。
往上走了一个台阶,在看清楚时添侧脸的那一瞬间,大叔骤然绷紧脊背,在原地顿住了脚步。
发现这名帅气的外国大叔停在原地,正用一种锐利的目光打量着自己,时添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僵僵地站在楼梯口,和面前的中年人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他忍不住轻咳出声,硬着头皮问:“Hi……我,我们认识?”
视线从时添的脸上缓缓移开,中年人蹙起眉头,嘴里快速地说了一句什么,随即倏地原地掉头,沿来时的方向大步奔下了楼。
时添:“……”
这人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更像是见到了什么棘手的玩意。
注视着中年人匆匆离开的背影,时添眨了眨眼,像是突然间想到什么,立刻撒开步子追了上去:“那个,请问€€€€”
等等,这个人他确实认识,也见过面!
这人就是前几天在自己路演活动现场提问的那个中年人,只是因为刻意打扮过,全身上下改头换面了一番,没有当天那么邋遢了,所以他才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或许追上这个人,他就能从这人嘴里套出周斯复今天晚上的计划。
正当时添跟着冲下楼梯,准备在人群中寻找大叔的身影时,他突然听到大厅敞开的窗户外隐约传来了一片熟悉的刺耳声响,由远及近,渐渐变得愈发清晰。
€€€€是警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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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花园的石雕喷泉前停下脚步,周斯复弯下腰,替女人拉开了等候在院子外的轿车车门。
“Chan博士,慢走。”他抬起眼帘,礼貌出声,“之后如果有其他问题,我再让手下来问您。”
被称作博士的女人并没有立刻上车,而是回过头,望着面前温文尔雅的男人,轻轻叹了口气:“周先生,你真的打算这么做吗?”
“我的意思,是让你三思而后行,不要孤注一掷。”
在心里想了想措辞,Chan博士还是再次出声劝解,“当年在纽约,除了我的介入治疗,时先生自己本身也有着异于常人的坚韧与耐性,才慢慢从绑架案的深度创伤中走出来。但人的心理创伤修复指数是有极限阀值的,如果你这次真的出了什么差池,我不能保证能再次带他走出来。”
顿了顿,她接着补充道:“他不能再失去第二次了,一旦传来关于你的噩耗,他的心理防御机制有极大几率会完全崩溃,重新回到当年那种重度抑郁的状态。”
听到她的话,周斯复的唇角仍然带着一丝浅笑,眼中的温度却降了几分:“博士,这也是我专门找您前来,给您支付那么多酬金的原因。”
“您是普林斯顿心理研究所的王牌,全美找不出比您更优秀的疗愈师了。”他说,“六年前,你可以顺利让他恢复正常,我相信这一次您也可以做到。”
“假如,我只是说假如。”
夏夜的微风拂面而过,周斯复淡淡道,“假如我真的没能回来,请您严格按照我要求您的对他进行心理介入,直到他恢复如初,或者€€€€”
“或者像当年一样,直到有一个新的人出现,弥补我缺席的时光。”
“……我尽力。”
从胸腔里缓缓吐出一口气,Chan博士干脆直接喊出周斯复的小名,“Milton,就是今晚?”
“嗯,时间快到了。”
低头看了眼袖口的腕表,周斯复和坐进车厢里的女人摆了摆手,“陈姨,谢谢你每年忌日都去看望我的母亲。”
“Wish me luck(祝我好运吧).”
目送着轿车渐渐消失在夜幕深处,周斯复理了理领口,正打算在喷泉前的长椅上坐下来,忽然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从宴会厅的大门内步履匆忙地走了出来。
昆汀一向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像这样脸上明摆着写满了“焦急”的情况极其罕见。
气喘吁吁地大步来到他的面前,还没等他发话,昆汀便用手指着对面的宴会大厅,压低嗓音急促道:“Milton,我在宴会上见到那个人了€€€€”
周斯复微微蹙眉:“谁?”
“就是,你的那个€€€€”
仓促地咽了下口水,昆汀喘着粗气开口,“你最在乎的那个小家伙,叫做时什么的€€€€”
昆汀的话音刚落下,周斯复已经倏然间变了脸色。
眼神迅速冷了下去,仅仅在原地僵了一秒,他便从裤兜里拿出了手机。
快速地拨出一个手机号,周斯复对着喷泉侧转过身,低沉开口:“立刻查一下,Lin Zhi在不在今晚受邀的宾客名单里。”
“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can not be connected for the moment, please redial later(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听到手机里传出的冰冷机器女声,昆汀忍不住破口大骂:“F**K,不行,那帮狗娘养的已经开始屏蔽附近的信号了!”
就在周斯复挂断电话后不久,庄园的绿荫道尽头出现了一片红蓝交织的闪烁车灯,一排黑色车队正无声地向前推进。
浓浓夜色中,几架警用直升机破开浓稠夜幕,朝着庄园的正中央缓缓逼近,机翼带出的旋风将周斯复和昆汀的西服衣摆刮得哗哗作响。
周斯复的瞳孔骤然一缩。
€€€€已经来不及了。
很快,整个庄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警笛声。眼看一排排警车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驶入庄园,将所有出口堵得水泄不通,周斯复把手机抛进背后的喷泉池,对着身后的昆汀匆匆发了话:“计划有变,先不用管我,把他带去安全的地方。”
“可Milton,你€€€€”
周斯复厉声道:“现在,立刻!”
听到周斯复的沙哑语调,昆汀立刻便应了过来。高高竖起西装领口挡住自己的脸,他当即往后猛退半步,接着敏捷地侧身翻过灌木栏,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一边往回跑,他一边背着手,从后腰一处非常隐蔽的位置掏出了一把早已藏好的轻便型手|枪。
“妈的……”
扒开聚在大门口看热闹的一众宾客,他一边在嘴里骂骂咧咧,一边在人群中寻觅着时添的踪影,“Milton的心肝小宝贝,你他妈到底人在哪儿€€€€”
……
一枚红点正正对准了周斯复的眉心。
悬停在半空中的直升机上,一名狙击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了射击镜,将枪口稳稳地瞄准了他的头部。
身后传来一阵人群的喧哗与骚动,显然,宴会厅内的宾客们已然全都察觉到了室外的异样,正不断地涌到大门口,想要一探究竟。
刺耳的警笛声响彻整个庄园,伴随着周围的嘈杂噪音,一名特警从直升机里探出半个头,高举着手中的广播喇叭,对着立在喷泉池前的男人喊道:“你已被包围,我再重复一遍,你已被包围€€€€”
在原地一动不动地静静站了片刻,周斯复并没有转过身,只是朝着半空中直升机所在的方向,缓缓举起了两只手。
确认周斯复身上没有携带武器,为首的警长用对讲机下达了命令,几名全副武装的警员随即握着枪走下警车,从四面八方将周斯复牢牢围在了最中央。
两名警员互相用眼神示意了一番,随即同时走上前,一左一右狠狠扳住周斯复的胳膊,粗暴地给他带上了手铐。
被Bronx辖区的警员们带上手铐,用铁丝将两只手臂背在身后,牢牢反绑起来,周斯复平静地抬起眼,语调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仿佛只是在询问今天的天气:“警官,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今天只是来参加家里的宴会,”他淡淡出声,“有什么事情,值得各位如此大动干戈?”
盯着周斯复的脸仔细打量了半晌,为首的警长什么也没说,只是挥挥手示意手下:“带走!”
就在被警员们团团围住押上警车前,周斯复忽然停下脚步,侧过半边身子,朝着宴会厅大门口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
他原本只是想确认一下,昆汀到底有没有顺利返回宴会厅,却没想到刚一回头,就迎面撞上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目光。
隔着层层人海,他看到时添僵立在大厅楼梯的最后一道台阶前,一只手扶着楼梯栏杆,正怔怔地望向他所在的地方。
那双如深海般清亮透明的眸子里浮上了一丝困惑与迷茫,更多地,却是一种质问般的愠怒。
一寸一寸,看入他的眼睛里,宛如刀割。
他知道他要离开了。
就在下一刻,他发现昆汀从人群中钻了出去,三两步冲上楼梯,伸手一把捂住了时添的口鼻。紧接着便眼疾手快地绷紧右手,用一记手刀对准时添的后颈,准确而又迅速地劈了下去。
看到那人神情微怔了一瞬,随即突然往前一趔趄,倒进了昆汀的怀里,周斯复微微抿了抿唇,缓慢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回过头,他淡声问身旁示意自己赶紧上车的警长:“我想,我应该有权利知道,今天为什么会被你们带走。”
警长的脸上闪过一抹不耐,却还是客气开口:“上周,你的父亲祁正在疗养院里意外身亡,有监控拍到在他死亡前半小时,你曾经孤身一人进入过他的房间。”
“这起案件目前还在调查过程当中,你作为头号嫌疑人,需要由我们对你进行单独的问询。”
周斯复垂下眼,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警官,按照我基本的日常生活经验,如果只是有犯罪嫌疑,没有足够的人证物证,你们并没有权利对我进行抓捕。”
听到他的这番话,警长思索片刻,干脆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份拘捕令,高举在了周斯复的眼前。
“是的,对于您父亲的死亡事件,我们并没有收到官方的拘捕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