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孙儿都听玛嬷您的,保宁就在这儿呢,保成也在,还有保清他们。”
众阿哥们这时候纷纷上前,唤了一声乌库玛嬷。
胤€€胡乱擦了擦眼泪,眼睛鼻子还是红通通的,太皇太后一眼就瞧见他了。
“这是哪家的孩子?长得真俊俏,怎么哭了呢?来,到我跟前来,跟我说说,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见乌库玛嬷都已经认不出自己了,胤€€心里既伤心又委屈,他强忍着眼泪上前,蹲在太皇太后的床前,将侧脸贴在她老人家的掌心上。
太皇太后怜爱地看着他,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脑袋,嘴里还像他小时候那样哄着。
“不哭不哭,瞧瞧这委屈的,看着都叫我心疼,我叫她们给你拿些好吃的奶疙瘩给你吃,咱们就不难过了好不好?”
苏麻喇姑叫人把小厨房里日日备着的奶疙瘩,送了一份上来,太皇太后亲自拿了一块,努力地喂到胤€€的嘴边。
“快吃呀,可好吃了,保宁那孩子最喜欢我这儿的奶疙瘩了。”
胤€€含泪咬住那块奶疙瘩。
“谢谢……乌库玛嬷。”虽然乌库玛嬷已经认不出他是谁了,可还是记得他最爱吃什么,这如何能叫他不伤心呢。
“对了,保宁呢?保宁去哪儿了?玄烨,你知道保宁去哪儿了吗?他看不见我,肯定又哭了,快把他抱来我瞧瞧。”
在太皇太后如今的记忆里,保宁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符合要求的,唯有十三阿哥。
皇贵妃对着康熙张了张嘴,无声地说:“十三。”
康熙颔首,表示赞同。
皇贵妃转身出了寝殿,吩咐自己宫里的太监道:“快去永和宫把十三阿哥速速抱来,记得叮嘱乳母,在太皇太后面前,要称十三阿哥为二阿哥,记住了吗?”
“€€!奴才一定办妥,请娘娘安心。”
不多时,乳母就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十三阿哥到了。
“启禀太皇太后,二阿哥到了,不哭不闹,睡得正香呢。”
太皇太后示意乳母上前来,看着尚且在睡梦中的小阿哥,眼中满是慈爱。
“我瞧着保宁比前些日子似乎胖了不少,这样才好,太瘦了容易生病,他这两日吃得怎么样?有没有再拉肚子?”
那乳母瞧了皇贵妃一眼,皇贵妃轻轻地摇了摇头。
于是乳母恭恭敬敬地回答:“都好,都好,一切都好着呢,二阿哥吃得香,既不吐奶,也没有拉肚子,还请太皇太后安心。”
“那就好,那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快,抱着保宁回去睡吧,这样睡得也不安稳,别扰了他好睡。”
一旁的真“保宁”已经哭成泪人了。
他小时候时常生病,瘦的跟小猫崽似的,乌库玛嬷一日三次地询问他的情况,事无巨细,处处都要过问操心,他都听苏麻喇姑说起过,只是今日亲眼见到,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实在是忍不住想哭。
太皇太后毕竟是病人,精神没有那么好,这一番下来,已经累极了,便叫他们都出去,她要睡一会儿。
出了寝殿,胤€€终于忍不住,转身扑进他哥哥的怀里,任由眼泪放肆流出眼眶,宣泄自己心中的难过。
康熙和皇贵妃都心疼不已,一人搭着他的一边肩膀。
尤其是康熙,他心里的难过不比胤€€少,可他不能在人前这样肆意地哭,听着胤€€的哭泣,何尝不是他心里也一样在流泪。
其他的阿哥虽然没有胤€€与太皇太后那样感情深厚,可他们幼时常来慈宁宫玩耍,这位乌库玛嬷待他们也是极其慈爱的。
康熙昼夜不离,直接住在慈宁宫的偏殿,并下令内阁无要事不得奏。
太子和胤€€兄弟俩轮流守在寝殿外,廊下直接搬了一张躺椅放着,方便他们轮守的时候休息。
可惜太皇太后的情况一直未见好转。
康熙下令刑部:
朕侍奉太皇太后、朝夕承欢、祗遵慈训、竭诚奉养。今者圣躬偶尔违豫、朕夙夜滋惧、寝食靡宁、仰冀上天眷顾、俯垂默佑、惟思好生以迓天庥、宽大以延遐寿。所有内外问刑衙门、见监重辟人犯、除十恶死罪、及贪官光棍不赦外。其余已经奉上日监候死罪重犯、概行减等发落。以昭朕祈天永佑至意。
康熙大赦天下,祈求上苍福泽庇佑,让太皇太后能够多在他身边留几年。
可惜情况依然没有任何好转。
某一日,太皇太后突然连他也认不出来了。
“你是何人?竟敢擅自闯入宫中!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宫人侍卫们瞅瞅皇上,又瞅瞅太皇太后,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康熙张了张嘴,再也忍不住了,一滴眼泪从眼眶中滚落,顺着面颊一直流到嘴边,眼泪的味道又苦又咸,就像他此刻的内心。
“我是玄烨,玛嬷,我是您的亲孙儿玄烨啊!”
“胡说八道!我儿福临尚且只有十三岁,哪来你这三十好几的孙儿?还不拿下!”
去小厨房亲自端粥的胤€€听见动静,立刻跑了进来。
“皇阿玛,这是?”
“福临,你怎么自己端着吃食,仔细烫着,快些到额涅这儿来,别离那坏人这么近,小心他伤着你。”
胤€€立刻就反应过来了,看样子乌库玛嬷的记忆又衰退了,回到玛法十几岁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皇阿玛这个孙子,乌库玛嬷这是把自己,认成玛法了?
那他岂不是成了皇阿玛的阿玛?
“额涅,他不是坏人,他……确实是您的孙儿。”胤€€端着粥走到乌库玛嬷床前,把盘子放在一旁的小桌上。
“福临,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儿子了?他瞧着都能当你阿玛了。”
胤€€憋着笑,看了一眼自己极力忍耐的皇阿玛。
“朕先出去了,这里你照顾好。”康熙实在不想再看见太皇太后把他儿子当成他阿玛。
第79章
康熙出去之后,太子正好过来了,瞧见他脸上的哀伤和失意,快步走上前。
“皇阿玛,您€€€€”
还未说完,太子就被康熙抱住了,他身子僵硬,已经全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保成,朕的玛嬷她忘记朕了,她把朕当成了一个陌生人,她看朕的眼神不再慈爱,充满了戒备,朕多想这只是一个噩梦,梦醒之后,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样子。”
“您别太伤心难过了,保重自己的身体要紧,说不定这只是一时的,乌库玛嬷还会好起来的。”
即便心里知道这只是太子对自己的安慰,康熙还是忍不住抱有一丝希冀。
“保成你说得对,朕就不信,朕遍访天下名医,会治不好太皇太后的病。”
接连数日,十几位名医圣手被请入宫中,药方换了又换,熬成汤的,搓成丸子的,针灸、推拿、按摩、放血甚至食疗,通通试了个遍。
可太皇太后的病情还是日益加重,不见好转。
康熙早朝时,向大臣们提起一事。
“自太皇太后圣体违和以来,朕着人遍访名医圣手,多方医治,却不见奏效,太皇太后病势渐增,朕心中甚是忧虑,夙夜忧惧,朕欲亲自去郊坛虔行祷祀,祈求上苍保佑太皇太后慈躬和豫,永获康宁。”
底下的大臣们纷纷皱起了眉头。
祭祀本就是国家大事,祭天坛更是只有在元旦冬至这样重要的时节才会去的。
不过皇上是太皇太后一手抚养长大,幼时若无太皇太后扶持,恐怕也无法走到今日这一步,这是皇上在向天下人展示自己的孝顺,也不一定,不管是真心还是作秀,他们总归是要全了皇上的面子。
“皇上孝心之诚,必当感动上苍。臣等愚见,实在不必祭天坛。”
“启禀皇上,祭天坛是为祈国运昌隆,保百姓太平,岂能独独为了一人而动祭祀之法,还请皇上三思。”
大臣们有委婉劝说的,也有直言不讳的,都是持否定的态度。
只有康熙自己心里明白,他的皇祖母对他而言重要程度不亚于天下,若是没有皇祖母,也不会有今日的他。
可祭祀是国家大事,他不能专擅,否则必会招致君臣离心,须得说服大臣们同意才妥当。
他从御座上起身,走到殿下,目视诸位大。
“朕也不瞒你们,这段时日朕在宫中,无一日不虔诚祈祷。若非太皇太后圣体实在不好,且好转的希望渺茫。但凡稍有可望之机,朕亦不敢起祭天坛之念。而今确实毫无冀望,又无计可施,惟有叩祈上天眷顾庇佑,这并非是朕在沽取虚名,皇皇上天,岂可欺乎。”
康熙也是在跟大臣们说掏心窝子的大实话,他确实是再也想不到别的办法,所以才会打起祭天坛的主意,他是诚心想要盼望着他的皇祖母好起来。
大臣们看见一向强硬的天子目光中闪烁着泪光,又从高座上走下来,屈尊降贵向他们说明自己的期望,谁家没有长辈?谁不曾为留下长辈而求神拜佛?
最终康熙的这一请求得到了大臣们的认同。
祭礼定好日期,就在十日后,康熙在祭礼之前,每日斋戒,早起祈祷,丝毫不敢马虎,生怕神佛认为自己不够虔诚,而不赐福于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每日只有一两个时辰清醒,而且她的记忆还一直在衰退,除了“福临”,她谁也认不出了,也不许旁人靠近。
她还把康熙认成了以前那些居心叵测,妄想胁迫他们母子二人的乱臣贼子,只要他一出现,就表现得十分警惕。
康熙只能在她昏睡或者意识不清醒的时候,才能靠近她,他抱着瘦小病弱的祖母,亲自服侍她喝下汤药,她一日比一日轻,仿佛整个人也在逐渐消失。
在这种情况下,最受煎熬的不是得病的那个人,而是看着她慢慢离开却又无能为力的亲属。
胤€€曾不止一次看见,从寝殿走出来的皇阿玛眼眶泛红。
他尚且可以抱着太子哥哥痛哭出声,可皇阿玛却只能咬牙憋着,只因为他是天子,天子在众人眼里是无坚不摧的,他不能软弱,不能流泪。
终于到了祭天坛那日,康熙为表诚心,步行而至。
他亲自写了一篇祝文,字字刻在心中,压根不用看就能背出来,因为这十日里,他已经在心里默默背诵了不下百遍。
“嗣天子臣玄烨敢昭告于皇天上帝曰,臣仰承天佑,奉事祖母太皇太后。忆自弱龄,早失怙恃,趋承祖母膝下,三十余年鞠养教诲,以至有成。设无祖母太皇太后,断不能致有今日成立。罔极之恩,毕生难报。”
背着背着,康熙的眼眶愈发地湿热。
“值兹危殆,方寸愦迷,谨率群臣,呼吁皇穹伏恳悯念笃诚,立垂照鉴。俾沉疴迅起,遐算长延。若大数或穷€€€€”
康熙的声音颤抖,涕泪俱下。
“€€€€愿减臣玄烨龄,冀增太皇太后数年之寿。”
他无比虔诚地叩拜,只愿自己所求能够被天神听见,降下福泽。
陪祀的诸王大臣都被天子,这篇发自肺腑的祝文中,浓浓的舐犊之情所感染,好些还跟着哭了。
太子就站在距离天子最近的地方,他看着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俯首涕泪,伤心不已,自己的右眼缓缓滑落一滴泪。
他如何能不理解这种心如刀绞的感受,上一世这个男人去世的时候,他何尝不是如此,觉得生无可恋,短短两年,就耗尽了生机。
回宫后,也不知是不是祭天奏效,太皇太后的病情竟有了起色。
也不再排斥康熙的靠近,于是康熙日日守在慈宁宫,夜里就宿在隔着帐幔的小床上,内阁送上来的奏折不少,他就伏在太皇太后床前的一方小茶几上批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