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难养 第8章

直到良久之后,纳雷带着姚忠德来到主营帐,“殿下,人抓来了,隆庆所言是真。”

姚忠德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团。

见到活生生的林羡玉,他瞬间怒目圆睁,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转眼就被纳雷按在地上,肥硕的身子拼命扭动。

林羡玉见过他许多次,从前他都是笑吟吟地问:世子爷,您近来可安好?

现在却恨不得用眼神刺死林羡玉。

因为没有人希望林羡玉活着到北境。

那位高高在上的宣帝,他宁愿用最迂回的方式杀死林羡玉,也不愿自己的女儿受苦。

林羡玉终于懂了。

难怪会有这场看似荒诞无稽的“男替女嫁”,因为皇帝从没想让林羡玉真的嫁过去。林羡玉的使命就是被北境的山匪杀死在苍门关,曝尸黄沙,成为北境永远的污点。

原来如此啊。

林羡玉失魂落魄地走出营帐。

阿南奋力挣脱乌力罕的束缚冲了上来,抓住他的衣袖,紧张地喊:“殿下,殿下!”

林羡玉却像是没看见他一样,直直地往前走,哪怕被石子绊倒,也一声不吭地站起来,他竟然没有哭,甚至连眼眶都没有潮热的迹象,他只是呆呆地往前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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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王爷,和亲还要继续吗?”

纳雷得知了男替女嫁一事,虽然解开了他白天的困惑,却也犯了难。

如今有隆庆,有姚忠德,替嫁之罪铁证如山,拿此事来攻讦祁国言而无信,不失为上策,但若是如此,那孩子的命就保不住了。祁国皇帝身为一国之君,不可能轻易承认自己以男替女嫁敷衍议和,定会想办法把罪责安在那孩子身上,最后还是由无辜之人承担一切。

他看了一眼赫连洲,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以赫连洲对祁国的深恨,必然不会在意一个祁国人的生死,可他看那孩子年纪尚小,又毫不知情,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惹人心疼,他还是想试一试,救那孩子一命。

“王爷,半年前的苍门关大战,虽然我们大获全胜,但也折损很多兵力,若此刻以替嫁一事为理由挥师南下,难免有些草率,属下€€€€”

赫连洲忽然开口:“让礼队稍作休整,两日后回都城。”

纳雷一愣。

赫连洲并未多做解释,低头看边防舆图。

纳雷突然反应过来,眼中泛出喜色。

王爷到底还是心软了。

赫连洲的脸色依旧冷淡,但他叮嘱纳雷:“这事暂时不要告诉乌力罕。”

纳雷笑道:“自然,乌力罕那孩子就是个炮仗,他若是知道了,就谁都瞒不住了。”

纳雷松了口气,又问:“殿下,隆庆和姚忠德要如何处理?”

“先关着,以后还有用处。”

“是。”

林羡玉昏昏沉沉睡到第二天的下午,醒来时头还是疼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喘不过气来。他无力地躺在床上,直到阿南端着乳饼和羊肉羹进来,他才知道,后天他要继续以嘉屏公主的身份,跟随礼队去北境都城。

“赫连洲说的?”林羡玉惊讶地问。

“是啊。”阿南给林羡玉盛了一碗羊肉羹。

暖汤的热气扑面而来,林羡玉这才感觉到饿,他坐下来,接过小碗,“他怎么说的?”

“我也是听谢仲勤大人说的,怀陵王殿下让他们在军营中休整两日,三月初六辰时前出发,三日之内到达都城,月中成婚。”

陶制的汤匙咣当一声砸在碗沿上。

“成婚?”

阿南点了点头,“谢大人是这样说的。”

林羡玉没有胃口,在阿南连声苦劝中才勉强吃了大半块乳饼,半碗羊肉羹。

他想把这些事告诉阿南,但又觉得太残忍,他好歹还有父母姐姐疼爱,过了十九年的富贵日子。阿南从小就是孤儿,比他小两岁,却为他忙前奔后,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也没人疼,林羡玉不想说这些让阿南后怕。

思前想后,还是没提。

“我想出去走走。”

阿南立即放下乳饼,“我陪您去。”

林羡玉摇摇头,“你吃吧,我不走远的,就在旁边走一走,吹吹风。”

林羡玉独自走出去,冷风迎面吹来,他立即拢好大氅,军营里来往的士兵并不多,除了看守营帐的和运送军械粮草的,其余人都在盘营训练。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竟无意中来到了赫连洲的营帐前,里面传来€€€€€€€€的说话声,时高时低,大概在商讨些什么。林羡玉还来不及走,赫连洲突然从里面走出来了,他掀帘而出,动作迅疾,林羡玉吓得连忙往后退,躲到一只空营帐后面,才没被赫连洲发现。

他心里有些难受。

不想见任何人,更不想看见赫连洲。

他看不懂赫连洲,明明说要将他男替女嫁的事传告天下,可现在又变成月中成婚。

成婚……这个词对他而言实在陌生。

他往反方向走,又走了一会儿,忽然瞧见远处有一道往山上去的石阶路。

军营本就建在山上。

北境的山和祁国的山也有所不同,北境的山峰峦雄峙,危崖耸立如刀劈般,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山石。林羡玉越走越心慌,余光瞥见悬崖万丈,刚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去,想看一眼这山究竟有多高,就被人猛地抓了回去。

赫连洲原本正在安排军营四周的巡逻轮调,阿南急匆匆跑过来,扑通一声跪下来,急切道:“王爷,我家殿下不见了,他说他出去走走,一晃眼就没影了,求您去找找他。”

赫连洲问了几个士兵,便追到山上,一抬眼就看到那个羸弱的哭啼鬼正往崖外探身。

他立即冲了上去,抓着林羡玉的后领,将他扯进怀里。

两个人齐齐倒地。

林羡玉还没回过神来,就被赫连洲劈头盖脸骂了一通:“你到底要怎么样!你以为你跳下去了然后替嫁一事就能死无对证吗?别太高估自己的用处了,你不过就是一个牺牲品。”

林羡玉整个人僵住了,片刻之后他一把推开赫连洲,眼泪再也忍不住,“是,我就是一个牺牲品,我的命分文不值,死了也无所谓。我恨你们所有人,又不是我要打仗的,又不是我要和亲的,如果不是皇上用我爹爹和娘亲的性命威胁我,你以为我想来这里吗?”

赫连洲顿在原地。

林羡玉用长袖抹眼泪,哭得泣不成声,“我从小到大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每个月还去城外赈济灾民,我做错了什么,就因为和嘉屏长得像吗?为什么你们都要欺负我?”

赫连洲怕他再掉下去,想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拖拽,林羡玉却误认为他要揍自己,吓得立即挣扎起来,还对着赫连洲拳打脚踢。

眼看着林羡玉的身子又要不受控制地往后倾倒,赫连洲骤然心颤,下意识抱住他。

突如其来的怀抱让林羡玉的情绪瞬间溃然失守,刚刚还像小炮仗一样的人突然安静下来,呜咽着说:“我快要受不了了……”

“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家了。”

“我好想娘亲和爹爹……”

赫连洲一时间竟有些无措,怀里人还穿着那身脏兮兮的衣裳,大氅上满是破洞,明明哭声那么刺耳,那么讨人嫌,他却斥不出一句。

他忽然想起二十前的自己。

良久之后,怀里人哭声渐止。

赫连洲抬起手,短促地拍了两下林羡玉的肩膀,冷声说:“别哭了。”

林羡玉缩起肩膀,哽咽着说:“痛!”

赫连洲收回手,他刚刚用力了吗?还没到耍长枪时百分之一的力气,怎么就喊疼?

林羡玉还没完全缓过来,心如刀绞般难受。可是正值三月,山间清冷,一阵料峭寒风刮来,钻进领口,他冷不防瑟缩了两下。

赫连洲说:“回军营。”

他先起身,林羡玉却没动,他又催了一遍,林羡玉仰起头,可怜道:“我的脚崴了。”

赫连洲一眼看穿他的小伎俩。

动都没动,就知道自己脚崴了?

林羡玉抱着膝盖,委屈巴巴地说:“我走不动了,两条腿都是软的。”

怎么会有如此娇气的人?

他本不想搭理,可是林羡玉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他。

赫连洲强压下怒气,背对着他蹲下。

林羡玉一愣,他还以为赫连洲会牵马来接他,没想到是背他回去。他试探着伸出手,刚搭到赫连洲的肩膀上,余光里瞥到远处有一只苍鹰飞来,那苍鹰像一支黑羽箭穿云而来,吓得他立即扑到赫连洲的后背上,胳膊紧紧圈着赫连洲的脖颈,催促道:“快、快点走。”

赫连洲十六岁领兵出征,戎马十余载,从未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还没等他发火,就感觉到颈间传来一阵又一阵温热的呼吸,带着很浅的香气。赫连洲动作微僵,没有说话。

他们往山下走。

林羡玉小声问:“你为什么又不拿我示众了?你不是很讨厌我吗,怎么还愿意成婚?”

“以后有的是机会拿你开刀。”

林羡玉撇了撇嘴,他意识到现在敌强我弱,只有讨好赫连洲,才是唯一的自救方法。

“其实……你和我成婚也是有好处的,”林羡玉歪着脑袋想了想,开始举例:“我可以配合你做很多事情,你需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如果你不要我露面,我也可以不出门,反正我一定比真正的嘉屏公主好说话。还有,如果哪天你有了心上人,对外就说我突发恶疾故去了,再将你的心上人娶回家,我呢,就更名改姓,带着阿南悄悄离开,是不是很方便?”

“想得美,”赫连洲冷笑道:“我现在把你扔下去,不是更方便?”

林羡玉撇了撇嘴,委屈地说:“你就不能不杀我吗?我又没做错什么。”

话音未落,就泛起哭腔。

赫连洲已经习惯了他一天到晚流不完的眼泪,嫌他烦,懒得搭理,只将他往上托了托。

“谢谢你。”林羡玉突然说。

赫连洲顿了顿。

“在苍门关,你救了我的命,真的谢谢,”林羡玉闷声说:“还有,我刚刚没想轻生,我只是好奇山有多高,想探出去看一看。既然我活下来了,就不会随随便便放弃自己的。”

赫连洲没想到能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没有嘲弄他。

林羡玉得寸进尺,试探着问:“以后说话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凶?”

赫连洲停下脚步。

林羡玉生怕被扔下去,连忙抱紧他,怂兮兮地说:“不凶,你一点都不凶。”

赫连洲这才继续往前走,快到军营时,他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羡玉愣了愣,半晌才说:“林羡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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