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眉眼深邃而凌厉,轮廓硬朗,像他红缨枪上的錾金狼头一样英武。
林羡玉一动不动,看得有些呆。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大概是生病了,得了怪疾,不然怎么会跳得这样快?
他几乎不敢对上赫连洲的目光,只是错开眼神,伸出手,在赫连洲的头顶抓了抓,嘟囔着:“又被小鬼附身了吗?”
赫连洲却忽然低头靠近他,鼻尖将将就要碰到林羡玉的鼻尖,林羡玉吓得差点儿从土坡跌下去。
很是狼狈,又无措。
他背对着赫连洲坐下,抱着自己的膝盖,闷声说:“你真的被奇奇怪怪的小鬼附身了。”
赫连洲好整以暇地问:“你不是福星吗?不能帮我驱鬼?”
“不能。”林羡玉把脸埋在膝头,“我不是福星了,我是灾星。”
“明天我会从账上拨出五十具木架、两百匹毛毡,再派三十个人给你,他们会帮你搭建好榷场,地点就定在原来的官榷和脱塘乡之间的宽阔地带,你明天和纳雷一起去监工吧。”
林羡玉怔怔地坐着。
直到赫连洲问他:“乳饼还吃不吃了?再不吃就硬了。”
下一刻,林羡玉转过身闯入赫连洲的怀中,几乎要把自己嵌进赫连洲的身体里,他呜咽着问:“为什么相信我呢?我明明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只会吃喝玩乐,是京城里有名的绣花枕头。我听了旁人一句话就冲过来帮你,实际上全是捣乱,连诉状都不会写就要拉着达鲁去府衙……明明我到现在都没有做对过任何事情,你为什么相信我呢?”
赫连洲摸了摸他的头发,说:“是人心太险恶,不是你做错了。”
林羡玉只觉得一阵鼻酸。
“我说过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回祁国,但是回到祁国之后,你还是要有能力保护好自己。你的父亲只是承袭了一个虚职,没有实权,你又知晓皇帝的罪行,回京之后,免不了一些明枪暗箭。那时候我在北境鞭长莫及,也保护不了你,你只能自己保护自己,还要保护你的家人。在这里吃些苦头,见识些人心险恶,不是坏处。”
赫连洲低头望向他,眼神温和:“至于对与错,我心里有数,你要是真做错了,我会及时纠正。到现在为止,你都不是在给我捣乱。”
林羡玉说不出心里的感受,又酸又涩,像是喝了一杯尚未成熟的青梅捣成的汁水。
他嗡声说:“你刚刚叫我玉儿。”
赫连洲却像是没听见一样,问他:“乳饼还吃不吃了?怎么吃什么都剩半口?”
林羡玉凑到他面前:“你刚刚在马上叫我玉儿的,可不可以再叫一遍?”
“玉儿。”
林羡玉骤然睁大眼睛,随后紧紧搂住赫连洲的脖子,“过几年,等你军务没这么繁忙的时候,你……你可不可以来祁国找我?”
“不行。”
林羡玉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满眼都是央求,可赫连洲这次狠下心了,没有继续纵容,只把剩了一半的乳饼递到林羡玉的嘴边,“脱塘乡的乡民连糁米汤都喝不上,不许浪费。”
林羡玉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把那半边乳饼塞到赫连洲的嘴里,抽了抽鼻子,从赫连洲的怀里起了身,扬声道:“不来就不来,我没有腿吗?我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一定会带很多好吃的回来,分给纳雷将军和桑大人,分给萧总管,分给乌力罕,就是不分给你!”
赫连洲面色如常地吃完了那半块乳饼。
林羡玉抹了眼泪,转身往军营的方向走,还踢开路边的小石头,自言自语道:“我才不会想你呢,我把好吃的分完了,转身就走,回我小桥流水的京城,再也不来这个破地方了。”
赫连洲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弯起嘴角。
逗他做什么呢?
可是不逗他,又会心痒。
€€
第二天林羡玉就按赫连洲吩咐的,带着三十个人,和纳雷阿南一起,去搭建新榷场了。
军用营帐搭得很快,一天不到,进度就到了将近一半。不过两边的商贩们并不知晓这里的热火朝天,只知道官榷出了事,门口守着一群府衙的士兵,众人都聚在税金营帐前,伸着脑袋往里探看,不知发生了什么。
有消息灵通的人高声说:“昨天怀陵王妃去官府状告阿古木,不仅没告赢,府令大人一怒之下还要把官榷拆了!”
众人瞬间像炸开了锅。
有人怒气冲冲道:“谁让她替我们出头的?她一个祁国来的公主,凭什么替我们出头?”
“阿古木做尽坏事,就该告他!”
“没告赢还说什么说?现在可好了,惹怒了府令大人,我们还怎么赚钱?全被她毁了!”
议论声传到林羡玉耳中,他倒没有太难过,反而是阿南义愤填膺,握紧了拳头就要冲过去为林羡玉打抱不平。
林羡玉心里有赫连洲给他的定心丸,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便安抚阿南:“没关系的,他们不知道前因后果,我也确实没有考虑周全,只要我们把榷场开下来,让他们来我们这里卖农货,将来得到的一定是一片赞扬。”
阿南说:“殿下,您为什么要做这么多?”
“因为兰先生说了,耶律骐是个说不通的人,他说不通,就让百姓来说。”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是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自会有人替北境、替怀陵王说话的。
阿南还是不太懂,但世子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从不质疑反驳。他给林羡玉倒了一杯茶,就跑去和士兵们一起搭营帐了。
林羡玉守在路边,等着达鲁挑着扁担出现。
可是达鲁应该不会出现了。
把阿古木账本一事通风报信给怀陵王妃已经让他挨了一顿拳打脚踢,又陪着怀陵王妃一起去状告官府,那就是公然和官榷作对。
现在还害得所有人进不去官榷。
达鲁和阿如娅应该恨死他了。
他一直等到下午,达鲁都没有出现,林羡玉很是灰心,结果第二天他刚下马车,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王妃娘娘”。
这声音高亢响亮,不是阿如娅还能是谁?
林羡玉猛然抬起头,就看到达鲁和阿如娅抬着扁担站在路边。
他惊喜过望,连脚凳都没踩就跳下去,跑到二人面前,“你们……你们……”
达鲁和阿如娅刚准备跪下行礼,林羡玉就将他们扶起来,“不用行礼,见我不用磕头。”
他颤声说:“真是抱歉,我没有帮到你们,我……我连累了你们。”
“这有什么的?”
林羡玉惊讶地望向阿如娅,阿如娅笑着说:“王妃娘娘,我们虽然过得苦,但我们心里有杆秤,谁把我们当人,谁不把我们当人,我们心里清清楚楚。您想帮我们,虽然没帮上忙,但是我们都很感激您,官榷停了没关系,我们就自己养貂自己吃,这日子怎么着都能过下去。”
她还是那副爽朗样子,达鲁在一旁憨笑。
林羡玉又想哭了,极力忍住,他把阿如娅和达鲁带到正在搭建榷场的地方,指着那一排白色毡帐,说:“我为你们开一个榷场,怎么样?”
这话直接把阿如娅和达鲁听愣了。
“府令不是说了吗?这里不归绛州管,也不归斡楚管,那就是没人能管,不是吗?”
达鲁嘴唇翕动,又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罚不了阿古木,那也就罚不了我。我也可以开设榷场,供两地百姓自由交易,不管是北境的布帛蜜蜡,还是斡楚的貂鼠驼羊,大小生意都可以在这里占一席摊位。我这里,无论大小商贩每年只需要交五文钱的入场金,供榷场的维护和看守费用。这里的监官由商贩轮流担任,负责榷场里的捕盗和纠察,查出一个问题,可领十文钱的赏金。你们觉得怎么样?”
阿如娅和达鲁都听呆了,“每年只需五文钱?”
“是。”
“就算您不在这儿了,这个榷场还会一直在?”
“是,榷场会一直在。”
达鲁眼含热泪,握住了阿如娅的手,两人齐齐跪了下来,林羡玉立即蹲下,扶起他们的肩膀,对他们说:“达鲁,阿如娅,以后你们在我面前永远都不用磕头,因为如果没有你们,我不会做出这个决定,我该感谢你们。”
他无奈地垂下眸子:“而且……这个榷场能不能开起来还说不一定呢,毕竟他们都不相信我。”
阿如娅说:“王妃娘娘,您别丧气,他们不是不信您,是不信官府,但是您和官府里那些人不一样,日子一长,他们都会知道的。”
林羡玉用力点了点头。
很快,纳雷过来汇报:“殿下,毡帐都已经搭好了。”
林羡玉领着阿如娅和达鲁进去参观。
阿如娅说:“这儿真宽敞,太阳光正好射进来,全都亮堂堂的。”
她对林羡玉说:“王妃娘娘,我们今天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卖貂肉了。”
林羡玉感动到鼻酸,但还是考虑到严峻的现实,叹气道:“不会有人来买的。”
达鲁跟着叹了口气。
林羡玉料想的没错,没有人来。
即使从官榷悻悻而归的商贩们排着队经过林羡玉榷场的门口,都没有一个人敢进来。
达鲁高声喊着乡民的名字,那些人也只是匆忙别过脸去,生怕和怀陵王妃沾上关系。
林羡玉和阿南坐在一起,心愈发的沉。
阿如娅的脸上却始终挂着笑,见阿南给林羡玉端上午膳,便从自己的布兜里拿出她和达鲁的干粮,是烘烤后的盐渍貂肉。
“王妃娘娘,您要不要尝一尝?”
达鲁连忙说:“怎么能给王妃娘娘吃这样的东西,快收回去!”
林羡玉却说:“我尝尝。”
他和阿南各拿了一小块,放在嘴里嚼了嚼,然后不约而同地睁大眼睛,“好吃啊!”
酥脆咸香,满口留香。
林羡玉说:“阿如娅,这是怎么做的?比牛羊肉还好吃!”
阿如娅没想到林羡玉这样喜欢,有些受宠若惊,说:“就是用盐水煮熟之后,再放到草堆里烘烤,烤上半夜,就这样嘎嘣脆了!”
阿南说:“你为什么不直接卖烤貂肉干呢?一定比生貂肉好卖。”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他,沉默了片刻之后,林羡玉笑着说:“阿南,你怎么想到的?你太聪明了!”
阿南的脸瞬间涨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揪了揪手指头。
阿如娅受到启发,说今晚就回家烤。
她笑着说:“看来我今晚是睡不成觉了,达鲁要不高兴呢。”
纳雷跟着笑了笑。
林羡玉不懂他们在笑什么,好奇地问:“为什么达鲁要不高兴?”
“因为我们今年想生个娃。”
达鲁连忙斥责阿如娅口无遮拦,可林羡玉还是听不懂:“这个和达鲁不高兴有什么关系?”
众人忍着笑,都不知如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