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难养 第69章

“听我的话,尽快跟着礼队回去,不用服敛息丹,我不放心那药丸,你就直接躲在七皇子的马车里,之后的事由我来处理,我会派人一路护送你们,直到离开北境。”

林羡玉眼中的色彩一点一点消失。

“玉儿乖。”赫连洲只能这样安抚他。

“好啊。”林羡玉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他望向陆扶京,有些语无伦次:“扶京哥哥,我们该吃一顿饭,我们仨还没有好好地吃一顿饭呢,最后一顿饭了,吃完之后就回家了。”

赫连洲的手不受控制地握紧了林羡玉的肩膀,林羡玉说:“就今晚吧,兰先生做的腌黄瓜也好了,正好用来配酒。”

八月初,王府里静默无声,已经有了肃杀的冷意,就在后院的槐树下,四方石桌上,摆了八个盘子,和一壶酒。

陆谵扶着林羡玉走过来。

赫连洲有些局促,两只手合在一起搓了搓掌根,对林羡玉说:“……你之前说祁国喝酒有八大盘的规矩,北境的菜品没那么丰盛,勉强凑了个八件,其中一盘是兰先生做的腌黄瓜。”

“其余的,都是你做的?”

林羡玉看着桌上的烤鹿肉片、盐渍貂肉、糖浆酸杏……虽然卖相普通,但已经是林羡玉在北境吃过的最丰盛的一顿晚膳。

“对,我做的,口味可能一般。”

陆谵没有想到赫连洲还有这样的一面,他都不敢相信这个在林羡玉面前显得有些卑微的男人,是威名震天的赫连洲。

林羡玉压下心头酸涩,坐了下来,陆谵对赫连洲说:“辛苦王爷亲自下厨了。”

“客气。”赫连洲伸手示意他也坐。

赫连洲给他们斟了酒。

林羡玉先提杯,缓缓开口:“我先敬王爷,谢王爷的救命之恩,不过我也为你收复斡楚做的伟业做出了贡献,至此,两清了。”

赫连洲顿了片刻,眸色黯淡,苦笑了笑,“好,两清。”

他举杯饮尽。

林羡玉只是把瓷杯送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便皱起眉头。

真苦,比他心里还苦。

他望向赫连洲,赫连洲始终低着头,原本健硕昂扬的肩膀,此刻也塌了下去。

赫连洲对陆谵说:“谵王殿下,此行路途遥远,还望您照顾好世子,还有兰先生与阿南,务必平安。”

陆谵也提杯回敬:“请王爷放心,我以性命担保,一定会护羡玉周全,让他风风光光地回到京城,回到侯爷与夫人身边。”

听到风风光光,林羡玉的睫毛颤了一下。

席间一片沉默。

许久之后,赫连洲再度开口,他主动敬了林羡玉:“玉儿,我……我向你赔罪。”

林羡玉却把自己杯中的酒倒进他的酒杯里,挑眉道:“喝啊,不喝怎么赔罪?”

赫连洲未有迟疑,一饮而尽。

林羡玉抬头看了看夜空,忽然说:“明明是同一轮月亮,北境的月亮总是灰蒙蒙的,不如祁国的月亮皎洁清透。扶京哥哥,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常在梅亭里赏月吗?那时候的月色多美啊,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陆扶京瞥了赫连洲一眼,没有答话。

“真像是一场梦啊。”林羡玉说。

他拿起筷子,尝了尝赫连洲做的菜,鹿肉片烤得太老,糖浆酸杏又太甜,口味确实一般,但他吃了很多。

赫连洲给他挑了最嫩的鹿肉片,可林羡玉不理他,非要吃那片嚼不动的,嚼得牙酸脸疼,眼泪都要下来。

最后三个人都有些醉了。

林羡玉吃得多喝得少,神志还算清明,觉得头疼,便跌跌撞撞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睡意朦胧间他感觉到有人握住了他的脚踝,扭伤处虽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是乍一触碰,还是会作痛。林羡玉“嘶”了一声,睁开眼,便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和前几日他窗外那个身影一样。

“赫连洲?”

他第一次看到赫连洲喝醉的模样,浅淡的醉意瞬间烟消云散,他撑起上半身,怔怔地望着床边的赫连洲。

赫连洲的醉意体现在他泛红的眼尾和耳根,还有混沌未开的眼神。

他轻轻握住林羡玉的脚踝,俯下身在那淤青未消的地方印了一个吻。

林羡玉吓得噤了声。

赫连洲的手那么宽大粗糙,握住林羡玉小腿的时候却无比轻柔,他喝醉时声音不如平时低沉,听着竟有些委屈:“玉儿,那天若是我陪着你去,绝不会让你受伤。”

林羡玉忍不住翘起嘴角。

“我怀疑那个陆扶京根本不能保护你,我一直护送你到苍门关,我看着你出关,好不好?”

林羡玉的嘴角瞬间扯平。

他抬起另一只脚,踹在赫连洲胸口,结果又被赫连洲握住,轻轻按在胸膛上。

“玉儿,能不能别忘了我?”赫连洲说完又摇头,“不是,不是,还是忘了比较好。”

他真的喝醉了,颠三倒四地说着胡话:“玉儿,你有多难过,我就有多难过,我真想放弃一切,随你离开,可是我背负太多责任,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背负这些,我生来便是皇子,可我没有享受过皇子的半点好处,可我不能让黎民百姓受苦受难……玉儿,玉儿,祁国的月亮真的比北境的月亮更美吗?这里没有半点值得你回忆的东西吗?”

林羡玉收回腿,赫连洲也跟着欺身上来,他低头和林羡玉碰了碰鼻尖,央求道:“玉儿,驿道还是继续修,好不好?给我写一封信吧,一封就够了,什么内容都好,都好……”

林羡玉又气又心疼,别过脸去。

赫连洲的吻却落在他的脸颊上,慢慢往中间移,最后含住他的唇瓣,舌尖探入。

也不知是怎么睡着的,再醒时已经是夜半子时,赫连洲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待视线清明,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林羡玉的紫色床帷里。

他倏然往身侧望去,看到睡在他怀中的林羡玉,林羡玉枕着他的胳膊,睡得正香,只是上唇微微发肿,赫连洲回忆了一番,才意识到,这大概是他昨晚胡乱亲的。

他心头懊悔,知道自己酒醉误事。

可他看到林羡玉时,又觉得,天大的事都不如此刻重要。林羡玉睡得这样安稳。

他的心再一次融化。

他再也遇不到第二个林羡玉了。

这个想法一出来,就让他浑身发凉,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的事,此刻却在林羡玉平稳的呼吸中一点一点动摇。

他需要林羡玉,他真的需要他。

他需要把林羡玉柔软温热的身体揽进他的怀抱中,他需要林羡玉身上那股香甜的茉莉花味道,他需要林羡玉在他怀里撒娇,趴在他身上,问他:“你的软肋在哪里?”

他的软肋是林羡玉。

他一直想要保护林羡玉,可他此刻才意识到:正因为林羡玉是他的软肋,他更不能失去林羡玉,否则他的心再无支撑。

他要林羡玉在他身边。

他必须想个更周全的办法,既不让林羡玉受委屈,又能让林羡玉留在他身边。

就在这时,他听到林羡玉的梦呓:“太远了,赫连洲,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家?你还没有见过我的爹爹和娘亲……”

太远了。

不管怎么样,都太远了。

他若还是怀陵王,自然不能跟林羡玉回家,若是北境皇帝,也不能跟着林羡玉回家。

若他是天下共主,迁都南方……

他望向林羡玉,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

也许,这就是两全之策。

第52章

天蒙蒙亮时, 赫连洲小心翼翼地托起林羡玉的后颈,将自己的胳膊慢慢地挪了出来,然后起身穿靴, 理好混乱的衣衫。

离开前他帮林羡玉盖好被子, 又在床边沉沉看了一会儿。林羡玉真随了他的名字,全身上下都像一块沁润柔腻的白玉, 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娇憨,叫赫连洲怎么看都看不腻。

他走出后院, 经过禁室时, 他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七月已尽, 流火也随暑热消散。

折磨了他二十年的心火在今年似乎没起什么作用, 痛过、灼烧过,但最后都结束于林羡玉那一双泪汪汪的眼眸。

他心上人的眼是朔北最清澈的一汪泉。

皇后当初也不是存心想杀他, 而是用他试药,还找了个好借口,说二皇子体虚, 需用药补气血,使阴阳两合。见六岁的孩子服了这药都不危及性命, 皇后欣喜不已,全然不顾赫连洲五脏俱焚的痛苦。后来,德显皇帝念及与静贵妃的多年情分, 特意来冷宫中看望赫连洲,却见赫连洲因为毒发在院子打滚, 口吐污物,皇帝顿觉颜面尽失, 怫然而去。

有时候听着林羡玉讲“我爹爹和娘亲”,赫连洲都觉得茫然。

原来这世上有如此疼爱孩子的爹娘, 会陪着他读书、带他到处游玩喝顿梅子酒都要想方设法给他配上八种不一样的下酒菜……赫连洲从未感受过如此亲情。

但他的玉儿感受过,就足够了。

他要做的,就是不让他的玉儿在他和父母之间为难痛苦。

他走向兰殊的屋子。

兰殊最近跟随纳雷外出体察民情,每日都起得很早,他刚走到院子里就看到了赫连洲,头发有些乱,还穿着昨日的衣裳。显然,发生了什么。

兰殊面色如常,恭敬道:“王爷。”

赫连洲坐在凳子上,问:“兰先生,在你看来,西帐营胜金甲营的几率有多大?”

“惠国公的金甲营虽在十年前名声大噪,但这些年安居东南,早就消磨了志气和战力,与西帐营不可同日而语。”

“那我胜太子的几率有多大?”

兰殊语气坚定:“十拿九稳。”

“那我吞并祁国呢?”

一向冷静自持的兰殊竟倏然起身,往后退了一步,许久未言,待赫连洲抬眸望去时,兰殊的嘴角才露出隐约的笑意。

不像是惊讶,反而像是期待已久。

“王爷,您的意思是……”

赫连洲将手边的茶杯,从右拿到左,沉声道:“出于家族的仇恨,我以前常想着灭祁,但就像你说的,祁国的百姓是无辜的,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有时候我都觉得费解,祁国占尽地理上的优势,他有那么多山川湖泊、通向异邦的海湾、还有肥沃的土地……却依然民不聊生。祁国军队里全是聚敛无厌、饱其私囊的巨贪,打起仗来溃不成军,足为天下之耻。”

兰殊神色肃穆,安静听着。

“北境发源于赫仑山,祁国发源于荣沧江,建国都已有百年之久,先祖们筚路蓝缕,各自开创了盛世,直至当今,竟都面临着相似的窘境€€€€皇帝昏聩、外戚当权、苛政恶税,再加上前些年天灾频繁,粮食、疫病、官府欺压,百姓沦落到破家鬻子的惨淡地步。可是罢黜太子、收复龙泉,不能解万民之急,老百姓真正想要的,只是吃饱穿暖、生活安定。”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