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难养 第77章

德显帝倏然睁大眼睛。

“史官会这样记载€€€€今日太子谋逆,危及圣上性命,二皇子为护圣上周全,领兵进宫制止动乱,经历半日鏖战,金甲营节节败退,太子畏罪自戕,血溅宫门。圣上悲痛欲绝,无心料理政事,故退位让贤,下诏由二皇子赫连洲继承大统。”

赫连洲说:“请陛下退位。”

众将士纷纷跪下,沉重盔甲撞击着金砖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赫连洲的意思已经显而易见,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他没有任何退路。

若德显帝不同意退位,那他不仅会杀兄,还会弑父,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请陛下,退位。”

赫连洲最后一次开口。

德显帝望向地上的赫连锡,两行老泪滑过沟壑纵横的脸。

彼时正是日暮时分,远山衔着熔金落日,一切都变得黯淡、死寂。

德显帝不喜黑暗,宫人习惯性地走上来为其点灯,而赫连洲稍一抬手,宫人便止步不前,不敢违抗赫连洲的命令。

德显帝瞧见了这画面,心底凉透,连宫人都知道,北境已经改天换日了。

他躺下来,重重地咳了几声。

“朕……退位,由二皇子继承大统。”

他无力回天般地闭上眼。

“朕退位。”

走出宫殿时,几个将领都没有预想中的欣喜和激奋,反而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他们卸了盔甲,一步一步走下石阶,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后齐齐望向为首的赫连洲。

赫连洲的脸上也没有半点喜色。

他们都明白,这一场厮杀,胜了也不值得高兴,因为杀的是自己人。

金甲营和西帐营虽势同水火,可恨的是太子,但那些冲在最前头的小小兵卒,都是贫苦人家的男丁,入伍也只是为了讨口饭吃。

谁都不想挑起这场战争。

一将功成万骨枯,赫连洲心中升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恨自己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一路走过重重宫门,两边都有还没收拾完的尸体,西帐营的士兵们在清点搬运尸体,太监们正提着费力擦地,怕血浸宫砖,丢了皇家的颜面。

赫连洲心有不忍,脚步微顿。

“阵殁者,以帛裹尸送回原籍,军士各给粟米十石、银锭十两、麻布二十匹;百户给粟米五十石、银锭二十两、麻布五十匹。家中绝嗣而父母尚在无人赡养者、妻寡无子者,登录在册,各乡官府代为收葬,并以全俸优给兵属,终身不停衣粮。”

纳雷听完之后,犹豫着问:“王爷,只是……西帐营的兵?”

“不问阵营,不问身份。”

满鹘将军又问:“王爷,那登基之事€€€€”

“明日再说,”赫连洲回头望向他们:“你们也辛苦了。”

一众将士齐齐跪地,行伏拜大礼:“末将代西帐营全军恭喜王爷继承大统!”

赫连洲走出宫门时,回身看了一眼这座巍峨的皇庭,在他出生前,先皇耗尽人力财力,从遥远西域买来珍贵木材,修建了这座堪比祁国金銮殿的北境皇庭。

世事无常。

如果皇帝和太子不像防贼一样防着他,只把他当做一个骁勇将军来用,让他为国建立功勋,他不会奋起反抗。如果太子没有用和亲来压制他,他压根不想靠近都城半步,可老天偏偏和他们反着来。

一封议和书,祁国送来了林羡玉。

赫连洲的命运从此改写。

北境的命运也随之改写。

远山吞尽残阳余晖,天地之间陷入晦暗,银鬃马划破黑夜朝他奔来。

“好马儿,”赫连洲摸了摸银鬃马的头,跃身上马,他说:“我们回家。”

王府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收拾完满是疮痍的院落,生起炉灶,在萧总管的安排下,开始做热腾腾的晚膳。

“王爷很快就回来了,淘好粟米就下锅,王爷和王妃都爱吃乳粥,煮得浓稠些。”

庖厨说:“王、王爷还能回来吗?”

生火的家仆叱骂他:“你胡说什么呢?王爷怎么回不来?太子的人都被西帐营杀光了,王爷会风风光光地回来。”

庖厨又问:“王爷杀光了太子的人,那王爷现在是什么?”

这话一出,庖房忽然安静下来。

众人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呼之欲出,但没人敢说出口。

最后是萧总管打破了安静,“我不知道王爷现在是什么,我只知道王爷爱吃烤鹿肉,喜欢吃肉的时候配上一杯苦寒酒。不管王爷以后变成怎样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咱们只要给王爷做好每一顿饭,让他吃得开心,就是咱们的功劳,不枉王爷这些年对我们的厚待。”

萧总管正要帮忙生火,还没弯腰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萧总管。”

他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回过身。

看到了风尘仆仆的赫连洲。

萧总管忍不住老泪纵横,哽咽着喊了一声:“王、王爷……”

这一日,刀枪剑戟,死的死,伤的伤,皇宫传不出消息,天色都是灰的。

幸好,王爷回来了。

“您可回来了,您快去后院看看吧。王妃等您等得眼泪都快流干了。”

赫连洲刚转过身,就看到林羡玉站在不远处,早已等候他多时。

林羡玉换了一件新的浅绿色衣裳,是男子的衣裳,却更显得清秀,长发半束,带了只镶金的玉冠,尽显贵气。

他特意打扮了自己,只为用他原本的样子,迎接赫连洲的归来。

赫连洲看着他,倏然弯起嘴角。

正想朝他走去,林羡玉已经像蝴蝶一样朝他飞过来了,他飞奔到赫连洲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紧紧搂住赫连洲的脖子,整个人都贴在他的怀里。

赫连洲已经分不清扑面而来的是饭香味还是林羡玉身上的茉莉香。

只觉得哪里都是香的,哪里都是好的,家从未有过的清晰。

他搂住了林羡玉的腰。

“这一天好漫长,”林羡玉委屈地抱怨:“赫连洲,我等了你一百年。”

赫连洲失笑:“一百年这么久。”

“你转身离开的时候,像一千年。”

“我答应过玉儿,就一定会平安回来。”

他托起林羡玉的腿弯,往腰间一提,再顺势托住林羡玉的屁股,就这样面对面抱着林羡玉,让他挂在自己身上。

身旁的家仆们都被这腻歪劲吓得不敢抬头,萧总管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

不远处的兰殊捂住阿南的眼,把他拽回了厢房。

林羡玉却丝毫不觉羞涩,眼睛直直地盯着赫连洲的脸,认真地看着他,好像第一次见他,看得目不转睛。

赫连洲对萧总管说:“今晚在院子里摆上四五桌,大家都在院子里吃。”

萧总管怔了怔,随后笑道:“好!”

赫连洲抱着林羡玉穿过回廊,他明明很累了,但一看到林羡玉又觉得全身充满了力气,林羡玉晃荡着两条腿,和他顶了顶鼻尖,语气娇纵道:“你别光盯着我看,看看两边的路,要是把我摔了,你可就完啦!赫连洲饶不了你!”

赫连洲陪着他闹,顺着他的话,笑着问:“因为你是赫连洲的心上人吗?”

“当然了,我是他此生唯一的妻子,就算他当上了皇帝,都不可以再娶其他人。”

赫连洲笑着问:“你怎么敢肯定?”

林羡玉哼了一声,“我这么好看,又聪明,还是福星转世,赫连洲一辈子只喜欢我一个人,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赫连洲衔住他的唇瓣,怕林羡玉悬空着难受,于是将他轻轻抵在一根廊柱上,含住了他的唇。赫连洲好像怎么都亲不够,亲完了还要贴在一起,分享灼热的喘息。

“你说,是不是?”林羡玉追问。

“是,”赫连洲忍不住笑:“理所当然。”

喜欢上玉儿,实在是太理所当然的事。

很快,萧总管已经在院子里摆了五张圆桌,阿南和兰殊也帮忙,摆放碗筷和凳子,赫连洲把林羡玉放在一只圆凳上,方才想起来,让人去请谵王殿下和殿下的宫仆。

陆扶京走过来时,林羡玉才发现他的手受伤了,缠着几圈白色纱布。

陆扶京浅笑着说:“没事。”

他向赫连洲拱手欠身:“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今日之事,实在让我叹为观止,敬佩不已,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向王爷请教。”

“殿下过誉。”

赫连洲伸手,引陆扶京落座。

乌力罕把王府的尸体都运走之后,赶在晚上开始前骑马奔了回来,他快马加鞭,赫连洲也一直等着他,直到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后院。赫连洲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坐。”

赫连洲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更不会表达太多情绪,也说不来场面话,他只是举起酒杯,对着王府里的家仆们,说:“大家跟着我受苦了,这些年困在这座王府里,守着这座老宅院,禄米不丰厚,还要先紧着外面的灾民。你们也应该猜到了,过了今天,日子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并不一定是好事,也许更复杂,你们跟着我也快二十年了,也到了告老还乡的时候,若你们愿意继续跟着我,就随我一同进皇庭,若不愿意,我会给你们丰厚的衣粮,让你们舒舒服服地回乡终老。”

家仆们闻声愣住,良久之后纷纷起身。

有几个实在年迈的,决定回乡,剩下的人都愿意继续追随服侍赫连洲。

赫连洲望向萧总管:“总管呢?”

“老奴无儿无女,家里也没人了,只要王爷不嫌弃,老奴愿意一辈子伺候王爷和王妃。”

林羡玉笑意吟吟道:“萧总管以后就是大内总管了!”

萧总管吓了一跳:“哎哟那可不行,那可不行!老奴都这么大年纪了,受不了宫刑。”

众人哄笑。

赫连洲又望向乌力罕,让他端起酒杯:“你也长大了。”

乌力罕低头说:“我没有保护好王妃。”

林羡玉连忙说:“这不怪你!”

“王妃说了,不怪你,”赫连洲为乌力罕斟了一杯酒:“你也不要怪自己,乌力罕,你配得上持令将这个军衔,将来会有大作为。”

乌力罕猛然抬起头,一双眸子亮得就要发光,他仰头饮尽杯中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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