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如我 第30章

右耳通讯器的震动打破缄默,时岑抬指去接时,阿什利的身体刚好彻底坍塌。

时岑在古怪的小股电流声中轻轻蹲下,为阿什利阖上未闭的双眼。

很快,变声器处理过的声音传到时岑耳中。

“嗨,尊敬的时岑先生。”对方语调愉悦,一如清晨,“怯懦者坠入地狱,您无法洗净他的罪€€€€你我都曾与神直接对话,又都蒙受神的拯救,我们才是真正的同类嘛!”

“那么,我亲爱的朋友,不见见你,还真是让人觉得可惜。”

侍者那边没什么杂响,时岑无法通过环境音来进行判断€€€€但也正因为没什么杂响,甚至连雨声都听不见,这表明侍者一定处于某处隔音效果极佳的、面积不大的室内空间。

或许是地下室。

时岑垂眸,盯着小孩亚麻色的、覆盖细白骨屑的卷发,平淡道:“这次想要怎么见我?”

双方的大脑都有些宕机。时明煦在愕然间喉结上下滚动,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与时岑都是。

可文€€还在同他对视,前者目光中有一瞬间的茫怔,但很快,悲戚重新包裹住她,她在那只白化大鲵的撞击中,在骨骼与金属笼杆的闷响中,看着时明煦。

她将注射器死死抵在小臂,小李举着麻醉枪瞄准她,却不敢轻举妄动。

而文€€的眼神,愈发变得难以形容。

就好像,她并非在看某个独立的个体,而是在看一个场景,一种假设,甚至于更抽象、更模糊的画面......而文€€本身,充当着观察者,或是窥探者。

这种神情在让时明煦觉得心悸的同时,却又让他觉得熟悉。

他一定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神情€€€€他想起来了!

在东南沿海的C-23号城市遗迹,178号向灰白色生物体内倒悬滑落,悲悯等短暂地击中过他、使他回忆起178号出逃那晚的片刻记忆。

在西部荒漠的B-110号城市遗迹,178号尾刺突出、渐趋鱼骨,€€在黄沙弥漫的废城中,卷涌出铂金色的瞳孔,麦浪般的情绪波涛随风流转,最终化为一种俯瞰视的、旁边式的怜悯。

文€€此刻的悲戚,分明同178曾经流露出的高级情感如初一辙。

“178号......”时明煦心声很慢,“178号,€€曾经属于文€€博士的两栖类实验室。”

他想起那个在超市采购鸡肉与蘑菇的夜晚,在电梯中,文€€告诉他€€€€

“€€是墨西哥钝口螈的直系后代,这种蝾螈在黄金时代已经濒临灭绝,178号作为难得的幸存活体,保留了99.2%的先祖血统。”

“€€没有产生任何异常。”

可、是。

可是根据他们此前共享的信息,时岑世界的文€€在那晚就已经出现异常,她赶去医疗中心,留给时岑的最后印象,只剩下那次夹杂风雨的通讯。

与此同时,时岑的心声响起。

“是的小时,我世界的178号,€€是由我......由我亲自带回灯塔。”时岑默了片刻,“€€太弱小,几乎毫无异变迹象,以至于€€出现在陷落地外围的A-159号城市遗迹,本身就显得反常。”

“而在一星期后,€€就开始出现胡乱的骨骼重塑,直至逃离乐园。”

“是两个世界178号的不同异变进程,导致了你我世界的文€€博士也出现偏差吗?”时明煦声音微颤,“时岑,我们先前以为那只是滤网的随机性,我们是不是......是不是也想错了?”

“或许是的,小时。”时岑分神盯住文€€,防备对方随时可能做出的注射自杀行为,“滤网理论无法解释,为什么178号会对人类具有某种特殊情感。”

“€€曾经在B-150号城市遗迹救过我,又带走安德烈的骸骨€€€€可€€终究并非人类,为什么会在被当做实验体的情况下,还对人类表现出隐约友善?”

乃至于展露出高级情绪。

€€究竟在自己与时明煦身上,看见了什么?

当前状态的文€€,又受到了€€怎样的影响,才会同样对时明煦露出这种神色€€€€她又是否如同178号一样,知晓了这副身体中,存在着两个相互交织、又无从得见的灵魂?

“我明白了!”时明煦的呼吸骤然紧促,如果不是时岑在掌控身体,他现在一定没法控制住表情。

就在沉默之中,竟然是时明煦那头先动作起来€€€€也正是这种动作让时岑意识到,还好,他们间的通感依旧存在。

但下一刻,他的神色变得微妙:“小时,你在做什么?”

......一种轻微的按压感自心口处传来,分明是掌心贴合着前胸的感觉,对方屈指,勾了勾胸带,随即松手。

皮质的细带柔韧,弹回原位,微微陷进布料里,而始作俑者竟然又好奇地轻轻拍了一下,似乎是惊疑,又似乎想要表示安抚。

时岑眸色晦暗,他深吸一口气,抬脚往0716号实验室方向去:“好摸吗?”

“嗯?”时明煦闻言一顿,被当场抓包。

但研究员这会儿倒是很坦然€€€€或许是因为,眼下是自己在支配时岑的这具身体,不久前那种被哄骗着解胸带时的局促就此消失掉。

时明煦想了想,觉得这个动作和时岑的某些行为相比,一点也不过分。

于是他如实回答:“摸起来手感确实不错。”

时岑脚下动作稍微一滞,但很快,一种微妙的情绪从意识里流淌出来,被共享给时明煦。

以至于,时岑同两位中年研究员打招呼的声音都显出一点格外的亲切。

随即,他走入实验室大门,愉悦地说:“那就好。”

“我把他带回来,但他突发基因链断裂,于不久前死亡。”时明煦继续说,“索沛,你要是闲得没事,就把客厅再拖一遍€€€€以及仔细找找你那堆东西,看看里面会不会还有你奶奶的记录本残页。”

他淡淡道:“我付了你四位数的贡献点。”

语罢,时明煦径直转身往洗漱间去,没有再回头。

而在他身后,索沛明显被镇住,对方呆了一瞬,囫囵搓了把头发,就自觉找到拖布,给客厅做起了清洁。

......总觉得今天的老大有点陌生€€€€但又说不出来具体是哪里不一样。

他嘟嘟囔囔,拖完地搬好行李,又挨个打开箱子,乖乖尝试找记录本去了。

而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时明煦鞠水,打湿了面颊。

他这会儿才显出一点忐忑:“时岑,我刚刚那样说话,没问题吧?”

“当然没有。”时岑轻轻一笑,“小时,处理得很好。”

时明煦呼出一口气:“下午还要去见你的其余队员,我尽量学像一点€€€€对了时岑,索沛提到的‘洛林’,是个什么样的人?”

接下来,像是事先约定好那般,时明煦与时岑同时开口,在电车起步间绵密轻柔的晚风中。

€€€€“四维空间的滤网,途经了地球。”

“时岑。”时明煦迎着夜风,发被扬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眼中倒映的群星。

他的情绪是如此真切,又如此动人,显露出从不示于人前的鲜活。

但毫无保留地,被传递给时岑。

时岑显然十分受用,在微妙的愉悦中,他听见对方说。

第 31 章 猜想

开门声照例惊醒52号,这只过去生活于野外的缅因猫,并未因为被家养而轻易降低警惕性。时明煦进屋时,它探出头张望过去,发现了两脚兽。

52号今晚不想撒娇,它晃了晃尾巴,刚想将脑袋重新埋回去,但这次时明煦很主动€€€€他竟然走过来,弯腰抱起了猫咪。

“时岑,”时明煦戳戳52号已经融化的左后腿,表层毛发立刻像秋日芦苇丛一样翻卷,轻轻晃荡起来,“52号也曾经是我的实验体€€€€针对他腿骨液化的情况,我曾尝试过同猫科物种间基因融合来阻止,但只维系了两周的稳定,最终宣告失败。”

时岑想了想:“小时,你是想将它和55号作对比吗?”

时明煦躲开52号正欲挠人的爪子:“严格来说,是同我所有的实验体数据€€€€乃至于乐园居民畸变情况作对比。”

“教堂结构完全被冲毁,截至目前现场共死亡二十七人,均为未成年,E或F等级基因链持有者。此外,还有十余人下落不明。”

俞景在平板上录入数据,同时利用通讯器联系兰斯:“上校,请指示。”

很快,俞景在点头间掐断通讯,继而转过头来,叮嘱身侧城防所士兵扩大搜救范围。

“少校,”那人替他撑伞,面露难色,“外城受灾严重,许多城域中屏蔽型异变植株爆发式增长,已经造成上百起伤亡,我们,我们实在力不从......”

“我会向上校申请,调队支援。”俞景拍拍他的肩膀,在雨幕中注目着教堂残骸。

这座古旧而宏伟的建筑,如今已经彻底坍塌,残垣横亘,浊浪分野,但那些年轻的生命,同五彩碎窗一起,被卷得四散,变成苍白的、再也不会睁开的眼。

如同古老教义之中,创世之初的灾难再临。

俞景抹了把脸,再度启用通讯器:“俞景,请求联络外城第十三号城防所€€€€立刻对外城第七十三区进行全面搜查,尽可能控制所有‘白日’信徒。”

他在联络中语气焦灼、思绪纷乱,因而没能注意到,有一抹身影,从纷杂的救生艇间灵活穿梭而过,钻进断墙遮掩下的教堂废墟。

正是时岑。“时岑,”时明煦说,“你不睡吗?”

他抿抿唇,补充道:“已经凌晨三点了€€€€但如果,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帮......”

他还是说不出口。

几小时前在浴室里发生的那些事......尤其是时岑向下探手之后,实在太亲密,也太暧昧了。

时明煦因对方所谓的脱敏训练晕头转向,头一回真切感受到失控。

或者说,被占有。

这种占有并非源自外界,它很微妙,因为时岑直接接管了他的部分身体,又去做那样的事情,时明煦却没有产生被限制的憎恶,他被逼得发颤,但从始至终,都没有喊停。

这种过分鲜明的快感如果也被传递给对方,时岑却没有自己解决的话,他似乎是有一些......过分。

哪怕只有一点点过分。

于是时明煦重新鼓起勇气。“轰隆!”

夜空骤然炸响雷声,半敞的窗间同时灌入风,索沛奶奶的笔记被吹得不住哗响,时岑探身去关窗时,瞧见被阴云搅碎的月光。

暴雨将至。

时岑正要阖窗的手一顿。

€€€€雨季已经过去,秋日该有这样这样突如其来的大雨吗?

但来不得等他细想,电闪雷鸣中,外城的一切已经被雨淹没,街道间或传来尖声叫骂,又很快被闷雷盖住。

雨线遽然扑到时岑脸上,自眼睫湿淋淋地滴下来,洇湿了桌面。

哗响震慑着整个乐园,水珠浸透钢筋管道,又迅速冲落至地面,灌入下水道中,泥泞坑洼的一切都被冲刷,时岑刚刚擦干脸,就接到索沛的通讯。

“老大!”索沛的声音被扯碎了,飘在风雨里,“雨太大了€€€€不是,怎么这么倒霉啊!哎哟我天!”

“你家住二楼,”时岑倚到窗边,看见街道间已经汇聚起薄薄一层积水,“多往楼道口堆点防洪沙袋。”

他沉默须臾,只说:“下雨了。”

“你世界也在下暴雨?”时岑微微一怔,没料想到连偶发性极端天气也全然一致,他不自觉放缓声音,“是被雷声吵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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