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明煦需要他。
“你只有十五分钟。”安德烈说,“十五分钟后,出血量超过三分之一,现实世界中的身体就有生命危险,我会强行将你送回去。”
“足够了,”时岑点头,“开始吧。”
很快,他感受到自己正在被压缩€€€€这种体验很新奇,他的意识体像一小团气流,被放入狭窄未知的透明空间中,穿迭过维度的天堑,如风吹过浩渺尘世。
他在混沌间寻找着出路,入目尽是奇怪又精巧的球型或弦状结构,耳边隐隐有轻微响声,像是冬天壁炉中,木炭的燃烧声。
时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它们可能是一些相互磕碰着的粒子。
但此刻不是细想粒子流的时候,时岑屏息凝神,干脆彻底闭上眼,又蒙住耳朵€€€€如此以来,怪象与异响就都消失掉,惟有心跳和呼吸尚存,时岑的体温一点点降下去,他感受到血液的流逝。
时间......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摒弃掉一切杂念,试图通过最最隐秘的感官,来定位时明煦。
通感曾如流风一般贯通彼此的世界,又包容夜间隐秘亲密的呢喃,此时此刻,他坚信通感才是寻找到对方的唯一途径€€€€或许安德烈所说,他和时明煦之间的联系,不过是四维空间里一个小小的谬误。
它好像没什么规律,无法被研究或清晰概括,可它就是发生了,落到平行时空的两个人身上,就再不是一粒尘埃、一句轻飘飘的语言。
它使时明煦与时岑,都获得了再不可分离的命运。DNA结构完全一致的两个人交融到一起,他们是对方,又不是对方,以至于彼此间的关系都很难定义€€€€但这些又有什么关系?
那就在谬误中相爱吧。
下一个瞬间,就在安德烈感应到时岑血液流逝过多、即将召回他的时候€€€€
那团小小的意识体飞速融入纯白空间,时岑强撑住虚弱开口。
时明煦的耳边,就响起一个轻促而隐秘的声音。
“小时,现在尝试回答€€。”
但在研究员不知道的地方,在他纤弱如蛛丝的意识震颤被时岑捕捉到的霎那,时岑所说的第一句话,其实并非这个。
而是。
“找到你了。”她和蜡烛一起熄灭了。
随即,时明煦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吱呀”声。
他闻声回头。
身后,那间紧密的卧室门中,探出个乱蓬蓬的小脑袋。
沙珂眼睛红红的,身体都裹在被子里,她在同时明煦的一瞬对视间,下意识关上门€€€€随即又后知后觉地打开,猛地扑向窗边:“奶奶!”
她撞在时明煦身上,已经顾不得对陌生人的恐惧,双手接触到冰层的瞬间,膝盖就软得没了力气。
被子滑落下去,沙珂跪在贝瑞莎的尸体旁边,惶惶然抱上去€€€€但老人就连胸膛也冻硬了,半只蜡烛硌到她脸上,薄冰被淌出的泪水融化一点。
沙珂还在怔怔地喊:“奶奶,奶奶。”
“给她一点时间。”时岑的心声听上去也很虚弱,“小时,再去卧室看一眼。”
时明煦将拾起被子,重新披到女孩背上,紧接着,他走进卧室。
在靠近墙角、旧褥堆叠的破床上,躺着一个小小的男孩。
时明煦伸手探去时,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这是贺深。”时明煦轻声问,“时岑,我世界的贺深还活着,对吗?”
“是的。”时岑说,“他在城防所的集中安置点,贝瑞莎和沙珂也在那里。”
时明煦俯身,想将小孩从被子里抱出来€€€€但就在托着贺深坐起时,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发出轻微声响。
时明煦弯腰,捡起一张薄薄的ID卡。
这是他第二次捡起丹尼尔的ID卡了,那个亚麻色头发的小男孩,他是贺深的好朋友。
“时岑。”时明煦说,“我好像,有些懂得友情了。”
他将那张薄薄的卡片,重新放回贺深的口袋里。
随后,他联系了管辖七十七区的城防所,又等待了一会儿,才把贺深背到客厅的沙发上。小姑娘已经没有哭了,她在脚步声中抬眸望向时明煦,双眼通红。
“我不属于白日。”时明煦垂眸看向她,“沙珂,我是奶奶的朋友,她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你相信我,好不好?”
他迎着小孩的戒备,继续温声道:“如果你想,可以把那盒拼图玩具也带上。”
沙珂一愣,她攥紧的手渐渐松开。接着,她失魂落魄地趴到地上,在城防所自报来意的敲门声中,从沙发下摸出了拼图。
“先生,”她仰着头,因为哭过,声音还很粘黏,“我该怎样称呼您?”
时明煦摸摸她的脑袋:“叫我时岑就好。”
随即,他给城防所士兵开了门。
时明煦发现了什么,小声道:“你比我要高一点点......可能是后天成长环境对人发育的影响。”
“那大概是因为我十六岁就进入佣兵团。”时岑终于舍得短暂放开他,开口时声音带上笑,“小时,你在室内待的时间太长了,出来活动的时候又很少。”
“但我这两天一直在外奔波。”时明煦说,“趁这段时间,你也可以找点事做,比如帮我锻炼身体,改善体质。”
他把话说得这么一本正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撒娇。
“我帮你锻炼身体,”时岑缓缓地咀嚼了这句话,他一时间没有拒绝,也没有表示同意,只问,“那我会收获什么奖励吗?”
时明煦一怔:“你想要什么奖励?”
“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次补偿。”时岑说,“这次我要求先支付一小部分。”
时明煦的内心忽然腾升起一点不妙。
下一秒,时岑握住他的手腕,抬举的同时俯首,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轻吻,在他冻伤的位置。
紧接着,时岑看着他嘴角旁的一道伤口,声音微哑地问。
“小时,痛不痛?”
“侍者。”时明煦应声的同时,很快收回瞥向黑色斗篷的目光,脚步并没有停下。
他先抵达贝瑞莎与贺深身边,往鼻下探去€€€€万幸,二人都还有微弱的呼吸。接着,他将椅子往楼道深处抬了一些。
上手后都很轻,老者与幼童的体重惊人地相近。
而在他做这一动作的时候,孩子们还在雨中舞蹈,侍者也匿在墙边,没有动作。
直至时明煦要转身去往沙珂身边时,侍者终于再度开口。
“队长,你这人怎么这么坏?”侍者没有摘下他的斗篷,但他竟然主动跨一步,挡在楼道中央,“我好心救人,你想让他们都死掉吗?”
他转身,指向舞蹈的人群:“雨水会洗净尘世的罪恶€€€€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1]。”
“那你怎么不去受洗?”时明煦声音冷淡,他睨向侍者,“你连斗篷都是干的。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里此刻已经不复干燥,暴雨致使温度骤降的同时,还带来可怖的室内湿度,时明煦注意到那张靠近窗边的老旧藤椅。他在自己世界第一次抵达305室时,贝瑞莎就躺在上面,温煦地望过来。
而现在,藤椅的靠背上已经爬满细密水珠,那条曾经盖在贝瑞莎腿上的薄毯垂落地面,边角爬到茶几边缘,时明煦记得茶几下面放着沙珂的七岁生日礼物€€€€一盒关于黄金时代城市的立体拼图。
他蹲身,把老妇人抱起来放到藤椅上,为她盖好薄毯,又在俯身间顺势扫了一眼桌底。
没有拼图。
“孩子,你是?”贝瑞莎在移动过程中醒来,她艰难掀开满是褶皱的眼皮,打量着时明煦,勉强挤出笑,“谢谢......但我好像不认识你。”
她咳了两声,又问:“看你的打扮,你是个佣兵吗?”
“是的,夫人。”时明煦深深地看着她,“这或许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贝瑞莎迟钝地点点头,她已经不大清醒,但仍旧凭借本能环顾四周,在看见两张稚嫩又苍白的面孔后挣扎着想起身:“沙......”
“一会儿就能醒过来。”侍者打断谈话,往沙发上一坐,“喂队长,能不能别再磨磨唧唧!”
“你连这点耐性都没有。”时明煦撩眼看过来,“昨晚的话,你一点没听进去?”
雪絮飘到白日信徒的发间,融化于泥泞不堪的地面,又覆盖时明煦的眼睫。
其实灼烧感依旧存在,被冻伤的部分始终隐隐作痛。但时明煦摇摇头,一来他不知道时岑问的究竟是手还是嘴角,二来他想说这没什么,他现在更想问自己要预先支付的内容。
“准确来讲,我到达了陷落地中心。”文博士将喝空的水杯放下,缓声说,“时岑,此前从没有人成功进入过那里€€€€我们通过生物密度检测仪和航拍,只知道它终年被雨林高大乔木的伞冠覆盖,但对其中的具体情况一无所知。”
“直至我进入陷落地中心,我才发现,那片区域的生物密度反而很低......那位包围陷落地中心的强腐蚀性剧毒动植物,竟然守护着一处空域。”
“空域?”时明煦瞥了眼窗外,继而眸色深深地看着对方,“您的意思是,除却高大乔木外,那里什么也没有吗?”
风雪如故,乐园肃萧千里。
“是的。”文€€犹豫一瞬,“严格来说,不是什么也没有€€€€或许是植物呼吸作用与昼夜温差的结果,陷落地中心整个都被水雾笼罩起来。”
“这倒同我出入陷落地外围的百余次经验相吻合。”时岑心声淡淡,“越靠近陷落地中心,水汽堆积越浓厚,毒瘴几乎凝成实质,就连植被也会被腐蚀。不过小时,现在想来,那些水雾,或许也是温戈身体物质的一部分。”
“这种高湿度环境下,人会时刻像在溺水。”时明煦一心二用,一边听时岑核对状况,一边回应文€€的话,“文博士,如果您真的进入了陷落地中心€€€€那么,您是如何成功离开那里的呢?”
并在冰天雪地中成功穿越城门封锁,回到乐园,又找到时岑的住处。
时明煦见对方愣神片刻,干脆直截了当地问:“您在陷落地,是否同什么生物签订了契约?因而才得以顺利离开、回到乐园。”
这句话后,时明煦再度瞥了眼窗外。
雪絮打着旋,飘到窗间,冰花凝成寒霜,偶尔会传来冰层破碎的咔哒声。除此之外,时明煦也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于是,一个猜想在他心中缓慢成型。
与此同时,文€€终于迟疑着张嘴:“时岑,我......”
“您不必担心在客厅有被听见的可能。”时明煦诚恳道,“我家房间的隔音还蛮好的€€€€其实大可以直说,今天来我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研究员说话间倾身凑近一点€€€€在客厅的灯光下,他透过那只透明玻璃杯,看见文€€手背爬满青紫色的伤痕。
进入室内这样久,对方的血液竟然没有在升温中回流,指尖依旧苍白。
时明煦一手垂落在侧,漫不经心地叩到腰间。那里躺着陪伴时岑时间最长的那把手枪,他已经在佣兵隐秘的指导下,摸到了流畅冰冷的枪身。
在文€€渐渐深沉的目光中,时明煦开口,心声同时岑重叠在一处,响在客厅寂静的一隅。
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文博士,您已经去世了吧?”
下一秒,就在“文€€”脸色大变、骤然起身的瞬间,时明煦迅速拔出枪,对准了她的眉心。
紧接着,他开口。
今晚已经太过了,就算是伴侣,也应该循序渐进。
可时岑怎么会让他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