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如我 第48章

侍者迅速掐断联络,没有丝毫留恋,似乎也不在意时岑的回答。

对方依旧保持了莫名其妙的谜语人调性,他躲在暗处,像水蛇藏匿在浊流中,吐着信子观察时岑的动向。

“他知道你把阿什利带回家了。”时明煦等在雨幕前,公寓一层已经被淹了小半,浪拍在楼梯上,又溅湿他的鞋面。

研究员往后退了一小步,听见雨中隐约传来救生艇的马达声。

  “博士,我很好奇,”他跟在时明煦身侧,“您......为什么总是如此理性?”

时明煦侧目,看向他。

“抱歉,我知道这有些冒昧,”季文柏将他带上直升机,在螺旋桨的嗡鸣中,他的头发被风吹乱,“博士,此前我也接触过不少内城科学家,但您依旧很特别€€€€或许,您就是为科研而生的。”

时明煦笑了一下,没有再回答。

总是很理性吗?他照例于清晨六点醒来。

然而,一切并不如昨日所计划那般顺利。

时明煦想要主动联络时,才发现通讯器中根本没有安德烈的联系方式。他又在课堂间隙往十二层与十三层的隐秘楼道口去,安德烈依旧不在那里。

一无所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半个月。

时岑那头也不大乐观€€€€佣兵在外城生活的片段很琐碎,他见到形形色色的人,却没有哪一位的攀谈可以脱离回忆,由自己改换话题。

只有独处时,两人彼此或隐秘或严肃的沟通,才能证明这空间内存在一丝不同于纯粹回忆的转机。

限制太大了,记忆残片拼凑的速度也很慢。

但,间隙中的光阴悬停此世€€€€从前回忆起年少时的隐隐缺失感,以这样一种难以定义的陪伴方式被弥补。

彼此都走入更深的、属于对方分歧之后的人生里。记忆间隙的乐园很热闹,但在来去匆匆的乐园,又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

重复的日子很平淡,却并不无聊。它以一种依偎的方式被充盈,却又常常翻涌起水面之下的危机€€€€安德烈是去联络,有关亚瑟的消息也无处寻觅。

现实中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

无从得知。研究员在这个瞬间,微微想清楚沃瓦道斯身上流露出的矛盾感€€€€€€好像一边要扮演序者的职责,做好所谓“矿的管理工作”;另一方面,€€又阻止灾厄重临,救过自己不止一次。

如果这一切对人类的亲和表现其实是安德烈,那么许多困惑就迎刃而解。

可下一秒,安德烈微微仰首,神色间有些迷茫。

“不......”安德烈摇头,后知后觉地流露出惊诧,“我第一次自沉眠中醒来,是在时岑来到意识空间的前夜。”

“此后,我就立刻重新陷入混沌,再醒来后就在序间。我从索菲亚那里得知亚瑟的处境,又感受到沃瓦道斯力量的增强,才冒险闯入流转地,开启这处空间,想将许多真相告知你。”

“哪怕是进入空间后,我对自己创造之处的掌控力也并非伊始就存在。我强行开启它后,昏迷了大概两日€€€€在那期间,你同时岑应当完全是被迫进行记忆重演的。”安德烈话说得艰难,“直至今早,我才完全掌握了这处空间。所以第一时间就来找到你。”

这讲述间没有太多沃瓦道斯的痕迹,如果不是时明煦告知他那几种情绪,安德烈根本推演出某种可能性€€€€

早在逃离乐园之时,沃瓦道斯就已经能够真正理解人类的情感,自己却从来对此一无所知。

那么,对方的两度沉睡,究竟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

“......抱歉小时,我还是有些无法想象。”安德烈的呼吸乱掉一点,有点语无伦次,“你知不知道?人类基因对于序者而言,是一种可以被利用的资源,就像黄金时代的人类利用石油驾驶汽车那样,€€们利用我们,进行维度跃迁。”

“自灾难发生伊始,就是如此了。”

漫车寂静,雨声如故。

渐渐模糊的不再止于窗外建筑,更渐渐延伸到车厢前部,时明煦遥望间,看见车厢前部在融化,司机像液体那样流淌下去,和劣质霓虹的灯光融合到一处。

焦虑一点点被放大。终于,在白昼与黑夜的多次更迭间,雨季正式降临。潮湿浸透乐园的某个清晨,重复的日子戛然而止,风雨打破了平静。

清晨七点,时明煦离开公寓,往电车站去。他刚被时岑教导着烤制了夹心吐司,咬下去的时候,花生酱尚且温热,浸透味蕾后,又沿着喉管滑下去。

时明煦仰头间,微微满足地眯起眼€€€€就是这个动作,让他看清了站台侧立着的某道身影,瞧着十五六岁,像是少年。

雨珠溅落中,内城的轮廓氤氲在朦胧里,可不打伞这一举动依旧很惹眼。雨水将他淋透了,对方的单薄就无处遮掩。

似乎是余光瞥见了时明煦,对方缓缓转过来,露出一双灰蓝色的眼瞳。

“小时。”他说话间,弯起的眼睫顶端滑落零星水珠,但笑并没有被遮掩。

安德烈抹了一把眼睫:“好久不见。”

时明煦自己很清楚,这种理性,在同时岑互通的那个夜晚,就已经出现裂纹。像痕迹爬上青瓷一样,这种磨损不仅不可逆,还以一种奇异的方式留存下来。

他难以形容自己的感受,硬要说的话,遇见时岑以前的世界,宛如一幅冷色调淡水彩,没有什么人或事能引发他的愤怒、恐惧或者激动,就连秘密实验的研究数据也没有。

时岑的到来,像一次暖色的泼卷。对方分明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但从前冷淡的一切,就这样被补全。

这或许是因为,时岑意味着他另一种人生的可能性€€€€或者说他身体里的一部分更合适,总之,时岑的出现,让他觉得自己变得完整。

于对方而言,或许也一样。

虽然眼下,他们再度失去联络,无法互通......难道,他同时岑间的共感发展到现在,需要一方昏迷,另一方清醒的状态下,才可以像清晨那样稳定且连贯吗?

时明煦不知道,他只是有点落寞。

在这种淡淡的、云雾一般的寂寥里,他回到内城。

骸骨被送入实验室紧急分析,但结果无法当场就出,早上那会儿,俞景又替他请过假,0716号实验室今日被安排了清洁。

时明煦就在文€€博士的0713号实验室度过半日,在等待过分吵闹的实验体大快朵颐后,他替文€€记录核对完所有数据,才踏上回六区的电车。

他跨入公寓一层时,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现在是晚上八点半......真是不幸,集中食堂已经彻底关闭了。

这意味着,他又得去超市采购即食食品了。

但就在选好一盒速冻水饺、准备刷贡献点时,他想起时岑清晨说过的话。

“我教你,用你的身体。”

鬼使神差般的,他将那盒速冻水饺放了回去,然后,他在生鲜区晃悠一圈,挑选了几颗番茄与一小盒牛肉€€€€今晚改炖番茄牛腩。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今晚通感会不会出现,如果按照此前的猜想,他们中只要有一个睡得更早,就可能用意识来到对方的世界。

“解决不了了,时明煦。”文€€声音颤得厉害,她一字一顿,说得很慢,“......解决不了了,没有办法了€€€€一开始就没有办法的。”

她始终用泪眼描摹着时明煦。

有那么一瞬间,时明煦在这种癫狂而绝望的注视中,觉察出一丝微妙的怜悯。

他望着文€€,在想要开口的瞬间,文€€拦截住他:“你回去吧,你......或者说,你们。”

小李立刻插话:“文博士,您当然也要跟我们一起回去啊!您别冲动€€€€或者有什么伤心事,都可以跟我说的!”

可文€€不接她的话,还是只看着时明煦一个人。

时明煦如遭雷劈。

第 49 章 往事

时明煦在愕然间喉结上下滚动,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与时岑都是。

可文€€还在同他对视,前者目光中有一瞬间的茫怔,但很快,悲戚重新包裹住她,她在那只白化大鲵的撞击中,在骨骼与金属笼杆的闷响中,看着时明煦。

她将注射器死死抵在小臂,小李举着麻醉枪瞄准她,却不敢轻举妄动。

而文€€的眼神,愈发变得难以形容。

主任说话期间,有个迟到的小个子研究员从侧门溜入。

是燕池。

台上主任的讲话仍在继续:“除此之外,军方外派调查团注意到,南方雨林中,爬行类生物数量也在异常激增€€€€尤其以各种蛇类为主,这些蛇分明已经度过繁殖季节,但近来半月再度集中交尾,产下数以百万计的蛇蛋......”

“博士,”燕池一路弯腰小跑至时明煦身边,“今天是我在检验科轮值€€€€你上午拿来检测的DNA样本出结果了。”

时明煦立刻看向他。

对方凑过来,压低声音道:“这是个十三岁的男性,死亡时间七年前。DNA也成功匹配上数据库档案中的一位居民,但......”

燕池说到这里,面露难色。

“但是什么?”时明煦追问,“燕池,你直说。”

“但我怀疑数据库出了点BUG,您稍等。”燕池低下头,在包中翻找着平板。

主任苍老的声音借助麦克风,传到会场的每个角落:“在座诸位后生,可能还不清楚,多物种大规模繁殖潮意味着什么€€€€今晚,在此,我想是时候,向你们简要介绍一场五十年前的浩劫。”

在他讲话间,燕池已经成功翻找出平板,点亮屏幕后推至自己与时明煦中间:“博士,您看。”

时明煦依言看去,在微微亮起的屏幕上,他看见一位面目模糊、瞧不清发色瞳色的年轻男孩儿,照片像是很老很老了。

可旁边标注的名字非常清晰,并且让时岑霎时瞳孔紧缩。

€€€€安德烈。恍惚中,自己像被两个时岑共同俘虏了。

这种匪夷所思的认知逼得时明煦猛然一激灵,他浑身都在过电,意识被击溃一瞬,又被迅速卷入道德观念的抨击里,五指抻开又攥紧,在迷离中穿迭过无名之境。

陡然间的异样,没能逃脱时岑的眼睛。

“小时,”时岑声音泛着哑,“......你在想什么?”

“没有,没有想,想你。”时明煦胡乱回话,拼命地摇头,汗珠自发稍甩落出去,浸湿了他的小痣。

他把话说得支离破碎,连腰窝间凝起的一小汪水液都没能蓄住。

与其说是否认,倒不如说是在求饶。

“原来是在想我,”时岑故意将最后一个“我”字咬重了。

“好乖,小时。”

这种时候,时明煦最听不得这种饶有深意的夸奖。

他再说不出什么完整词句来,回应时岑的就只剩下夹杂变调的嗯吟,呼吸过分急促间,他仓皇地想要逃离€€€€可时岑就在镜中看着他,一睁眼对方就会意识到,继而追上来。

他是自意识上,以一种跨越维度的方式被包裹,而非单纯只有三维世界中的身体。

时明煦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

时岑卧室墙上的阴影轮廓变化也越来越快,水声粘黏,夹杂响在浊重的呼吸间,缠绕着攀升至濒临毁灭般的一瞬€€€€随即,纠缠不清的变成两种声音,一方喑哑得厉害,另一方已经完全变了调。

时明煦瘫倒在被褥里,再睁眼时瞳孔微微散焦,瞧着就快要融化了。

“时岑,歇一会儿,然后......”时明煦缓了缓,才哑着嗓子开口,“我、要、洗、澡。”

他把话说得一字一顿,很不满,分明是在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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