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火把仍在,佣兵的匕首也在,焰火将刀身烤烫后,时岑将它精准地卡进去,贴着金属与地面的缝隙横扫而过,在碎冰粗糙的€€嚓声间,门终于得以被打开。
“老大!”索沛裹着被子哆哆嗦嗦,简直要说不出话来了。
他指指同样面色青紫的沙珂,小姑娘缩在被褥中,一阵一阵地打着寒颤。
“老大,你可算回来了。”索沛欲哭无泪,他现在没功夫问苏珊娜是谁,也没心思问时岑为何不辞而别,又为什么背着文€€回家。
他现在有一肚子苦水要诉。
“时岑,我们现在需要从头梳理情况,先来看基因链本身。”时明煦说,“正如唐博士此前在浮墟喝醉时所说,本体体积越小的物种,基因链断裂的概率就越低,直至微生物层面,这种畸变概率降低为零。”
那日,唐€€科尔文还说,被这种滤网切割到的生物,就可能产生异变,体积越大的生物,由于其接触滤网的地方越多,畸变程度与频率也越高。小到微生物时,就得以成功从网缝中彻底逃脱。
“那么,超小型软体入侵呢?”时岑顺着他的平板看过去,“小时,你要怎么解释九月初的入侵事件?”
时明煦验证身份权限,将一份两天前新鲜出炉的软体生物研究成果打开给时岑看:“灯塔样本检测发现,超小型正是本体软体生物密集分裂繁殖的二代产物€€€€而这些超小型样本在来到灯塔后,就没有再继续产生任何异变。”
“在这种认知的基础上,我给你看看此前几十次秘密实验的数据。”时明煦说,“时岑,你看。”
“我的首例融合实验体是一头成年灰狼,我试图将犬类基因同它融合,以治疗它的畸变疾病,但就在进行融合的第二天,它宣告死亡。”
“第二例实验体是一头熊,它的死亡来得更快,几乎是在融合基因实验完成、麻醉作用还未散尽时,就已经死去......”
“我连续失败了十七次,直至第十八次才开始出现一点转机€€€€那次,我将猫科基因,融合至一只幼年花豹身上,成功制止了它的劣等畸变。”时明煦点开一张平板图片,放大给时岑看。
那是一只皮毛漂亮的花豹幼崽。
“它的基因链断裂致使骨骼畸变,具体表现为骨刺突起、多处挤压内脏,我的实验使得这一情况有所缓解。但很遗憾,仅仅持续了半月,畸变速度就在一夜之间,回到从前。”
“小时,你是想说,这同它的生长发育历程有关吗?”时岑捕捉到关键信息,“我还注意到,你此前进行的十七次实验,对象都是大型哺乳动物。”
“是的。严格来说,我甚至认为这同它们的体型变化存在关联。”时明煦将数据滑到最后,点开属于55号的那一份,“时岑,我此前从没有考虑过单独实验个体的阶段体型差异问题,不认为它们会对实验结果维系状态带来影响,但你看€€€€”
时明煦放大55号的详细数据,将它解读给时岑:“刚刚在实验室时我说过,55号最大的特点,就是体型上的缩小,它压根儿长不大。”
55号,那只可爱的北极狐,就连成年体也只有巴掌大小。
“因为永远长不大,所以它能够持续稳定地维系基因融合结果,截至目前,已经有三个月。”时明煦的声音听起来轻微发颤,“而其他所有实验体€€€€越是初始大型与生长发育迅速的物种,融合结果维系时间就越短。包括52号,也在这种规律之中。”
说到这里,时明煦验证权限,将数据导入另一个软件进行定向分析€€€€时岑注意到,那些是关于乐园居民近十年来的各等级基因链断裂统计数据。
他问:“小时,所以你其实是想说......四维空间的滤网,是以某种频率、反反复复地途经着地球?”
“是!”时明煦呼吸不自觉加快,他在等待数据结果的空隙,终于将这种猜想,真正同今晚认为“四维空间的确存在”的定论结合起来。
“时岑,可能存在人类尚未认知到的某种四维物质,它像滤网一样,以一定的频率过境,反反复复地对地球生物进行来回筛选,体积越大者,越容易中招。”
“哪怕是同一只个体€€€€它可能此前侥幸逃脱制裁,但在下一次滤网过境时,被不幸选中。”
时岑轻轻叩着指节:“在这种猜想之下,人类基因链断裂的发生率曲线,也应当在幼年至青少年时期渐趋快速增长,而在成年后大致稳定......”
就在说话期间,数据处理结果的统计图形终于完成€€€€它正是一个前期呈半立方抛物线上升、而在二十岁左右转折,此后基本维系直线状态的图形。
同时明煦的猜想相吻合。
“真的是这样!”时明煦的瞳孔完全聚焦在图形上,薄红在皮肤表面飞速蔓延,他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兴奋。
这种兴奋,被通感毫无保留地传递给时岑,两人的心跳声叠加在一起。
“那么也可以用这个猜想,解释你我世界中178号畸变进程开启的差异。”时岑的声音响在他耳畔,“小时,€€在半年前,就被途经我世界的滤网筛中,所以被送至灯塔的第二周就已经出现畸变情况。但在你的世界,178号直至逃离前后,才被滤网切中。”
“是的,”时明煦说,“除此之外,我还怀疑,这张滤网的物质性质并不完全统一。”
时明煦说:“这张来自四维空间的滤网,它其中包含的具体物质成分难以想象,但可以用降维的方式来类比,简化解释。”
但重做显然已经来不及€€€€他甚至连稍微遮掩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索沛已经洗完澡,自厨房门处探入半个脑袋:“可以吃饭了吗老大?我来端我来端!老大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做的......不是?这什么味儿啊!”
索沛的唠叨戛然而止,他看看那锅食物残渣,又看看时明煦,嘴巴张张合合,到底没说出话来。
忽然,他后退两步,面色古怪道:“你不是老大吧?”
索沛说着,手已经探往后臀处。
那是他平时放枪的位置。
第 53 章 坦白
他手拍到自己后臀,发出闷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时明煦淡淡道:“意外。”
研究员神色如常,用锅铲将焦透的土豆铲进垃圾桶:“再去冰箱里给我拿两个。”
“啊?哦......哦。”索沛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人。
宽肩窄腰,一副“别死我家里”的冷淡表情,即便被当面质问也没有慌张,分明丝毫不心虚,甚至可以说不在意€€€€这种状态,又回归到索沛熟悉的模样。
可是,没有回应。
没有回应。
€€€€真相戛然而止。
这句话后,一切关于世界的感知都被抹除,他们甚至没看清178做了什么,瞬息休克就席卷二人,等到季文柏携调查团找来时,时岑面色苍白,颓然地伏倒在地。
直至被带回直升机机舱,他才缓缓睁眼醒来。
该如何形容这种感受?
睁眼的过程变得很缓慢,光亮感透过眼睑,又被视网膜传送到大脑中枢,脑中的一部分似乎被抽空抹除,一旦尝试衔接回忆,有关雨林的一切就针扎般传来€€€€时岑最后的记忆,停留于等待178号完成低吟的过程。
“时队!”陈兴趴在他的担架旁小憩,咧嘴露出笑,“时队,您可算醒了。”
“......发生了什么事?”时岑坐起身,在直升机螺旋的嗡鸣中,后知后觉意识到归途。
他神色依旧恍惚:“陈兴,我晕过去了?”
“是啊,”陈兴给他接来一杯水,“时队,下次还是别单独行动了,那山谷里头全是蛇,大多数都断成几截了,像养蛊一样......真的很恐怖。”
陈兴说到这里,打了个寒颤:“您就趴地上,搁林子里脸朝下。还好有防护罩,不然可能就窒息了€€€€南方雨林太危险了时队。”
“谢谢。”时岑接过水杯,润进格外干涩的喉管,“那178号,你们到的时候......”
“早没影了。”陈兴站起身来,拍着裤管往别处去,声音也略显虚恍,“还有几个伤员,季队刚刚联系我,我得去拿抗毒血清了,您好好休息。”
178号,又成功离开了。伯格€€比约克在“智识”度过的时间,正如他所言般短暂。
他没有太聪明的头脑,既避不开智识内部的监控系统,也无法躲过城防所士兵的眼睛€€€€他甚至只逃离银白色鸟巢十余米,在瓢泼的大雨里,连智识的建筑全貌都没能看清,就被重新捉了回去。
这次,他很快被注射融合基因试剂,随之而来的是反复发烧与记忆混乱。就在伯格€€比约克惶惶不可终日,疑心自己就要这样死去时,第三天,高烧退了。
就好像他从未被注射过任何试剂那样,带他来到“智识”的军方装甲车再度出现,又同时带走了他与安德烈两个人。
车辆穿行过秩序井然的内城,送走丧失价值的实验体。继而,外城熟悉的喧哗声隐约重现,混合在雨中。
伯格€€比约克活下来了。
城防所就近将他们放在外城七十三区临时安置点,比约克居无定所,是个流浪儿,但ID卡仍需补办,他在等新ID卡的两天中蹭吃蹭住,安德烈也留在安置点,等待哥哥从内城搬出,接自己去往外城的新家。
伯格€€比约克的卡先办好,他没什么家人或朋友,本打算直接离开€€€€可在回房间收拾东西时,他改变了主意。
......他要在走之前,将对安德烈父亲的报复,给予他的儿子。
“安德烈。”伯格€€比约克揣着兜凑过去,“你再也回不去内城了吧?”
“嗯,我的基因链退化了。”安德烈仰头看向他,想了想,“不过,哥哥说,内城有内城的活法,外城也有外城的活法。人在哪里,都可以好好生活。”
“那都是他骗你的。”伯格€€比约克恶意地笑起来,“你猜猜为什么,外城每个城域都很混乱?”
安德烈说:“人,比内城多好多,管理难度也变得很高。”
安德烈好像有点被吓到,但他还是摇摇头,往后蜷缩一点:“......不会的,我还有哥哥。”
“打个赌吗?”伯格€€比约克忽然拔高声音,“要不要猜猜看,你哥哥能不能忍耐在下水道生活?他能撑过两个月吗?”
他俯下身来,握紧五指:“至于我€€€€说到底,你能活多久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完全无所谓,只是心疼你,可怜的安德烈,毕竟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安德烈看着那伸过来的拳头,却没有接对方的话,也没有跟伯格€€比约克相互碰拳。
他只缓缓朝上看去,用灰蓝色的眼睛与其对视。
伯格€€比约克的瞳孔中,因而倒影出一个小小的、半蜷缩的身影。安德烈很沉默,似乎正因为这番话而心灰意冷,但比约克没有感到丝毫快乐,他在这寂静中再压不住恼怒和焦躁,于是单方面判决自己获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就在那几年里,我还彻底认清了一个道理。”侍者嗤笑一声,“出生那一刻的基因链等级,是决定人贵贱的唯一标准。这就是所谓的‘乐园’,特权永远属于你们这些高等级,时岑。”
因而,哪怕有像安德烈这样的基因链退化者,哪怕他已经永远丧失居住在内城的资格,他依旧与自己不同€€€€他们各自的孤独、愤怒、喜悦都截然不同、贵贱分明,压根儿无法相互理解。
就因为他自己只是F级,他就要永远狼狈,永远逃窜,并会在某一天,毫无征兆地死于基因链断裂。
“五十年前,我第一次进入序间,三十年前,我去过第二次,而眼下,只要我帮助神明完成涅€€,我就能获得第三次进入序间的机会,修补我受损的灵魂。”
三十年前。
时岑在这个时间点的牵引下,立刻想起刚刚亚瑟的话。
彼时,温戈也曾有过濒临陨落的困境,但€€最终在侍者的帮助下扛过去了。
那么三十年前,乐园发生过什么、侍者又究竟做了什么?
可惜,时岑错过了清晨六点多发生在时明煦身上的一些事,因而对此一无所知。
深灰色的穹顶压得更低了,寒风砭骨,这里离火堆有十余米,跳跃着的火苗也变得渺小。在对话的空隙,时岑朝那里瞥去一眼。
信徒,少女,篝火。
将这一切组合起来后,只能说,类似于原始野蛮的宗教仪式。
但,就在遥遥注目之中,他忽然想到€€€€
“开启和维系意识空间的能量,需要通感吞噬基因载体来获取。”
无论是进入沃瓦道斯与安德烈的意识空间,还是第一次开启同温戈的意识交流,都是以他和时明煦的血液作为基因载体实现的。如此看来,基因对意识空间的维系作用不言而喻。
电光石火之间,时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基因,对于这些维度未知的生物而言,是否意味着......
意味着某种可被利用的能量呢?
时岑不知道的是,这一念头出现的霎那,平行世界的时明煦,也做出了同样的猜测。
研究员刚刚关上门,将漫天风雪阻隔在楼道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