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如我 第63章

“现在你的想法改变了吗?”时岑说,“小时,你认为数据中心的匹配结果没有出错€€€€如果安德烈死亡时的年龄真的是十三,就证明他也违背了时间认知上的规律......他的生命,像以某种不知名的方式,被按下了暂停键。”

“是的。”时明煦攥紧的五指微微松开,掌心已经被掐红了,身体上的脱离感也被传递给对方。

时明煦的心声低哑发颤,像滞留于礁石间、被风吹得微漾的小块水面:“就算关于安德烈的一切都抛开不论,你我现在能够确信对方存在,就已经证明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宇宙中,的确存在以时间为第四轴的四维空间。”

就在这句话刚落时,会议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进而,遍布窃窃私语的交谈声。

“博士!您听见了吗?刚刚主任讲的那些话。”燕池不可置信地扭过头,“灾厄......世界上怎么可能出现那种体型的巨大生物?除非它的身体里全都是气体!它本身,本身是像气球一样的生物,或者像是一只戒备状态下的原生种河豚!”

有人同燕池的想法类似,时明煦听见前排一位研究员喊着:“主任,是不是记录有误!这么大的白色生物,还从天边来,该不会就是一团积雨云吧?”

许多人放声大笑起来,紧张的气氛瞬间缓和不少。

但毫无保留地,被传递给时岑。

时岑显然十分受用,在微妙的愉悦中,他听见对方说。

“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回家就讲给你听。”

他打开绘图软件,在平面上画下一个圆,然后在圆中,点上上百个黄色小点,最后添上蓝色与红色小点各一个。

“现在,如你所见。我们假设这个圆中的颜色,具有绝对意义上的强染色性,只要被它碰到过的生物,都会被染上相应色彩。”

“其中黄色代表基因畸变,蓝色代表反重力,红色代表超光速时间悖论。”

“时岑,往甬道深处去吧。”

时岑对他有着绝对信任,在时明煦话落下时,他已经带领季文柏和陈兴,往深不可测的通道中去了。

刚开始时,腐烂气息越来越浓重,几乎凝成实质,生理性的反胃无法抑制,陈兴与季文柏的干呕声此起彼伏。

时岑在最前方开路,探照灯所及之处,除了那条一直跟随他们的壁中之蟒,还有无数深褐色的、层层堆叠的糜烂血肉€€€€长靴抬起时,每次都会感受到被粘黏。

时岑皱着眉:“小时,如果无法忍受,就把眼睛睁开,等走完这段路,我再告诉......”

“不需要。”时明煦也在努力压抑反胃,但他强迫自己,同时岑一起观察感知路途中的一切,不愿意放过任何细节。

晨起时被抱到他膝上的52号缩成一团,安静地晃着尾巴,毛绒绒、暖乎乎的触感,也被隐约传递到时岑掌心。

52号在被陪伴时,是一只脾气还算不错的猫咪。

“这里的大多尸骸都属于蛇类,”时明煦艰涩地说,“其中夹杂了少数其他动物、乃至人类的遗骸,应当是从前的误入者。”

就在说话间,陈兴哆哆嗦嗦地避开一具尸骸,却不慎脚底打滑、摔了一跤,跌落于尸堆之上€€€€他被迫望向前方深不可测的、缓缓蠕动的甬道,又恰巧同内壁游曳的巨蟒对视一眼。

声浪愈来愈急迫,愈来愈可怖,它们前仆后继地撞击着耳膜,将时岑与时明煦卷入其中。

“轰轰,轰轰€€€€”

一种丰盈又新奇的体验拍击着沃瓦道斯。在此之前,€€不是没有感受过三维世界生物的心跳,甚至自己目前这具身躯里,属于蝾螈的小小心脏也一直跳动不止,但安德烈很特别,他好像偷偷把情感也塞过来了。

很奇异,可€€并不排斥。

在怔愣中,安德烈看着发呆的小家伙,又重复了一遍。

“我愿意成为你的矿。”

“那你,你到底想要什么?”沃瓦道斯回神,€€看着安德烈,这个有点温吞、但又好像很复杂的人类。

€€期待着,又微微忐忑。

“我想知道灾难的真相是什么,”安德烈勉强露出笑,“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为阻止灾难做点什么,这或许会对乐园的未来产生一点帮助€€€€沃瓦道斯,未来对于人类而言,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沃瓦道斯想了想:“和种群延续一样重要吗?”

“或许比那更重要。”安德烈说,“情感让人类变得很特别......哥哥曾经告诉我,种群延续是生物本能的一种体现,未来展望却不是。如果有一天,人类的追求只剩下前者,人类文明就已经名存实亡。”

他喃喃着:“不会有那一天的,对不对?”

“我还是不明白,”沃瓦道斯晃晃脑袋,“活着就很好。在我们序间,陨落的序者不会被怀念,活着的序者之间也很少相互讲话聊天。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活下来的延续生,逃不掉的归于死。”

“这也是我们之间显著的差异。”

这句话后,安德烈没有立刻说下去。

他思考了许久,或许几分钟,又或许已经过去了几小时,直至沃瓦道斯在他手心小小打了盹儿,翻着肚皮去够手指时,安德烈才酝酿着开口。

他在浓重的水雾间盯着形形色色的、凝固的人,遥遥想起许多年前,哥哥曾放在桌上的一本黄金时代旧书。

其中有一句,他仍记得很清楚。

“在乐园,在人类的文化里,我们和序者很不一样。”安德烈说得又轻又缓,“很多时候,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1]。”

他离开乐园这样久,辞别哥哥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孤独、学会怀念,也不惧怕随时可能到来的毁灭。

可他依旧放不下一些事情。

“......你真是一个奇怪又固执的人类,”沃瓦道斯叹了一口气,€€胸口有点闷闷的,连带着说话也恹恹,“好吧,你可以当我的矿,我与温戈不同,我只会有一块矿€€€€但你要想清楚,背叛契约的代价很可怕,你知不知道?”

小蝾螈踩着安德烈的手掌,垂头丧气地说:“我还没有成年,没有能力保护你。你作为背叛者,€€可以任意决定如何处置。”

“他会怎样对待我?”安德烈问,“€€要留下我的身体吗?”

沃瓦道斯沉默一瞬:“据我对主序者的了解,温戈可能会要求我亲手销毁你的身体......不是杀死,是销毁,你知道销毁吗?那是比正常死亡可怕得多的事情。”

莫名的,€€偷偷隐去自己因接纳背叛者,而将在序间受到的惩戒。

沃瓦道斯顿了顿,一口咬上安德烈的指节,小家伙明显没收着力,齿间刺破皮肉,血很快淌过指缝,蜿蜒向下流去。

确切来说,对方的怒火像是被迫掐断,戛然而止€€€€在发出质问后,通讯器中很快传来紊乱的电流声。等到再恢复正常时,对面的变声器就被摘取。

侍者的声线果然很年轻,他听上去像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因为指责也显得滑稽:“时岑,你太无礼了。”

虽然依旧有些愤怒,但明显褪去了有恃无恐的劲儿。

“原来你会好好说话。”时明煦应声,“那么,你的新筹码是什么?”

这次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我被神选中,得到拯救。”侍者说,“我今年已经六十三岁,按年龄,我是你的长辈。但时岑,我依旧年轻€€€€我是这世界上最长寿的F级。这已经足以证明,乐园的内外城基因等级划分制度,人类自以为正确的所谓规律,根本狗屁不是。”

“但你只是个例。”时明煦说,“极端个例无力驳斥群体规律。”

“我不是个例!”侍者声音透出愤怒,“当年灾厄中被拯救的不止我一人,神命令时间暂止,也保留下他的生命。可那个愚蠢的家伙,他根本不虔诚!他甚至背弃神的旨意,妄图改变神的想法、玷污神的权柄€€€€而现在,时岑,你也妄图重走他的道路吗?”

侍者的腔调又渐渐转回尖酸,他甚至冷笑出声来:“我只是出于好意,才想要提醒你。谁知道你这么不识好歹?真是枉费我的一片真心。”

时明煦听到这里,已经可以确定侍者口中的“他”,就是安德烈。

“他具体做了什么?”时明煦佯做不知,继续追问,“他的下场又是什么?”

“你想知道?”侍者得意洋洋地说,“你现在想知道,但我不想告诉你了€€€€或许你求求我,我心情一好,说不定......”

“我想你搞错了,”时明煦打断他,“不是我求你,而是该你求我。”

通讯器那头的声音戛然而止。

时明煦听见略微急促的呼吸。

“从一开始,就是你主动联系我,但你这样自我意识过剩的人,压根儿不可能出于好心。”

“你还多次更改见面时间,以确保见面一事能够顺利进行€€€€我猜,是因为我此后的选择,会同你的命运乃至生死息息相关。并且放任我自己调查下去,将对你产生极其不利的影响,所以你不得不进行干预。”

“但如果我坚持不见你,我的损失应该远小于你。”时明煦顿了顿,转述时岑的评价,“下次别再这么心急,六十多岁的人了,要沉得住气。”

对方气急败坏,直接掐断了通讯。

时明煦耐心等待了几分钟,对方没有再打来的意思,回拨后显示无法连接,他就不再干等,转身进了厨房。

“他会再主动联系的。”时岑说,“小时,他所说有关安德烈的那些描述,你觉得是什么?”

“所以,我总觉得温戈与沃瓦道斯身上同时拥有两个维度的特征€€€€以及维度跃迁,究竟意味着什么?”

时岑听见他的低喃,在这个瞬间,他忽然想起安德烈的话,想起在跨越平行世界、寻找时明煦时,途经的那些粒子流。

于是,一个猜想骤然在他脑海中浮现。

“有没有可能,温戈和沃瓦道斯,都并非纯粹意义上的四维生物。”

“而维度跃迁,就意味着三维向纯粹四维的进化?”

第 68 章 相拥

时明煦听着对方的猜想,思索了片刻。

“时岑,生物学上有个概念,叫跃迁进化。”研究员说,“意为物种基因突变或重组所致的基因组大幅度改变,大多是为了适应环境需要。”

“但通常来说,生物进化的历程非常缓慢,称之为‘渐进进化’,这是因为物种基因组的形态转变很困难€€€€在灾难发生之前,基因链是异常稳固的结构。”

时明煦讲到这里,声音稍稍低下去。

“而自灾难元年以来,全球各物种的基因链大幅断裂重组,进化在几代间就可以迅速发生,畸变更是无处不在......从时间上看,生物演变历程的确像被成千上万倍地加速。时岑,如果按照你的想法,维度跃迁或许就类似于跃迁进化。”

在将这个推论用心声告知对方时,他与时岑,都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窗外。

时明煦这头依旧大雪纷飞,而时岑那边,冰碴混合雪絮,没有发生任何突然的天气变化。

但在这个动作后,二人又都稍稍愣神。

  索沛房间里没有动静,人站在洗漱间镜前时,惟有流水声遥映暴雨,时明煦鞠水搓了把脸,将湿漉漉的额发撩到脑后,又望向镜中的脸。

接着,他用心声轻轻呼唤。

“时岑?”

没有回应。 时明煦给不出答案。

他徒劳望进镜子里,黑暗中的摸索终于褪去刚开始时的青涩,双眼在黑暗中又湿又沉€€€€前者属于他,后者则属于时岑。

时明煦被灼得受不了,不懂为什么今夜时岑的话格外少。

大多时候,对方都一言不发,既不出声阻止,也不像前两次那样注意引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今夜进入正题后,比起诱导,时岑更像是在欣赏,在品味。

这种意识破碎间的理性认知,再度放大了时明煦的不堪。

他后知后觉觉察出这点,就在即将攀至顶峰的前一刻,恍然松开热而黏的掌心,分离中水声顿止。

时岑不说话,他总觉得缺点了什么,研究员无措道:“时岑,我......”

他又潮又软,短短三个字也粘黏又朦胧。

时岑终于在此刻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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