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岑很快答复,“我和你一样,被迫回到记忆里。十八岁的我已经离开内城,今天佣兵团没有出任务,我这会儿在家,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今天......”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
门外的敲门声却继续响了两下。
时岑随即起身,往门口去€€€€拉开门后,一个瞧着四十上下的中年男性立在门口,他深灰色的眼睛望进来,深邃又沉稳。
时明煦在讲述间隙开口:“所以四维粒子绞索对基因的切割,会产生能够被序者文明利用的能量?”
“是,但这种能量的利用效率很低。”安德烈斟酌了一会儿措辞,“如果用序者的说法,这样的能量只是石头,而无法称之为矿。”
“那么矿的本质,就是融合了四维生物基因的人类么?”时明煦眼睫颤了颤,他的声音同时岑的心声重叠至一处,“安德烈,高效的基因利用方式,究竟是什么?”
安德烈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将已经半干的衣领向下拉了一点€€€€于是,横亘脖颈的长长伤疤露出来。
它如此狰狞,足以分割开身体与头颅。
“那就得提到许多旧事了。”安德烈轻声说,“小时,它绵延了许多年。”
“你所遗忘的一切,也都在其中。”
“且用三维世界的仪器,根本无法检测出尤娜基因链的真正异常。我们或许能够看见断裂的基因链,但无法认知到那其中不属于三维的部分。”
“现在,我们来验证这一猜想是否正确。”
说着,他示意时岑动作起来,往观察镜中看去。
第 92 章 序间2.0
心脏组织切片安静地匍匐着。
时岑连带着时明煦一起,自目镜中看去,在调节轮旋拧之中,心脏逐渐展露出异常€€€€属于正常基因的链状结构出现破损,断裂端口存在异常增殖,鼓出破絮般的残条,或干脆萎缩回去,染色反应也显得吊诡。
它安静地匍匐于此,微观记录下一场生命浩劫。
时明煦没有开口的时候,时岑不曾收回目光,他在€€€€的杂响间,安静等待结果的到来。
时明煦注意到,他在讲述到最后一句时,食指无意识蜷缩到袖中€€€€因为衣服被雨淋得湿透,布料下小幅度的挪移很明显。
时明煦不认为安德烈会撒谎,但,对方似乎在刻意隐瞒什么信息。
他想到某种可能性。
“被捕获的未来是必然发生的吗?”时明煦问,“这种被探究到的碎片,能否因为现在的行为而发生改变?”
安德烈沉默了好一会儿。
几分钟后,他才重新看向时明煦,摇了摇头。
“按照以往的所有经验......已经被捕获的碎片,昭示着必然发生的未来。”安德烈声音越来越低,“小时,命运并非无时无刻沉浸在蝴蝶效应之中,关键事件犹如天堑,还没有任何躲避或逾越的先例。”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细如蚊喃。
时明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文€€曾在沃瓦道斯的意识空间中,窥见过他与时岑的未来,如果安德烈所言非虚,他终将迎来不详的命运。
或许在不久之后,它就会最终降临。
“没有先例€€€€但你和沃瓦道斯,依旧在试图阻止它,是么。”时明煦试图确定,“你看见了我和时岑的结局吗?”
这次,安德烈没有回答。时明煦与亚瑟都从未到过此处,但对时岑来说,这里丝毫不陌生。
他踏着虚无,踏着并不存在的早春原野,最先同铂金色眼瞳对视。
这里是安德烈的意识空间。
但现在看起来,也是沃瓦道斯的。
他们连意识空间都是完全共享的。怪不得安德烈说,如果沃瓦道斯苏醒,他就必须陷入沉睡€€€€毕竟意识空间中没有悄悄话,换而言之,同处一个意识空间中,大概率不存在所谓“秘密”。
“契约原本应由结契双方自行共同签订。”两个世界的沃瓦道斯同时开口,“但因强效基因载体损失过多,你们无法独立完成,就由我给予帮助。”
€€指的是时明煦和时岑在现实世界的身体,都已经以大量血液为代价,在今天内开启过意识空间,因而无法再开启第二次。
沃瓦道斯顿了顿,铂金色瞳孔微微下移,€€没有看温戈,而是流连过平行世界的两个人。
€€眸中的悲悯快要流淌出来,低声道:“现在选择被抹杀,还来得及。”
“喂!沃瓦道斯,你不能这样教唆我的矿!”两个世界的亚瑟同时叫嚷起来,小家伙气得半流体都鼓胀,气球一般悬浮着逼近铂金色眼瞳,“你怎么还不如温戈!我以前错看你了,你......”
“要改变选择吗?”沃瓦道斯打断€€,直直看向契约的另一方,“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声音轻缓,像流风拂过春末尚且柔软的麦芒,又消逝于旷野,很轻易就能弥散掉。
“回答我。”
而这次,两个声音,在平行世界各自的意识空间内同时开口。
就连喉结起伏时带起的弧度,也分毫不差。
“你已经问过我。”时岑淡淡道,“我愿意成为亚瑟的矿,同€€签订契约。”
“你也告诉我生存之代价,窥探真相之代价。”时明煦坦然道,“我受背叛之苦。”
沃瓦道斯沉默片刻,只说:“你们......你太固执。”
无论是时明煦,还是时岑,都捕捉到那个短促的“们”字。
“看来时岑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看来小时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眼下,抉择的分叉口前,个体孱弱如风中蛛丝,但被席卷的两个人都没有害怕€€€€哪怕通感被强行割断,哪怕对方的一切都不可视、不可听、不可感。
但,对方一定一定,会同自己选择同样的命运。
没有任何一方怀疑这一点。
于是,沃瓦道斯见证这一切。
两人的目光都没有躲闪,就站在可怖的巨型身躯下,直面浪潮与风暴。
“真相的意义远胜于我,高于我本身。只要探寻真相的道路未被堵死......”
人类就还拥有未来,拥有希望。 对方刚同唐€€科尔文吃完午餐,唐博士负责清洗餐具,时岑就来到简易实验间,照看刚刚被安置好的55号。
他才刚刚带好无菌手套,就感受到对面的轻微剥离感。
继而他迅速意识到,时明煦一定又想起了什么。
时岑打开55号的培养箱:“小时,这次想起了什么?”
“安德烈不允许我和他一起离开乐园,去往陷落地。”时明煦垂目,“他说如果我执意要去,我会死掉。”
“可安德烈也没能成功活下来。”时岑说,“他的死亡时间为七年前,应该就是在离开方舟后不久。那具西部城市遗迹的骸骨躯干保存完整,除内脏被掏空外,没有什么别的损害。”
“但头颅和身躯长期分离了。”时明煦想到那颗绿茸茸的脑袋,苔藓覆盖白骨,它们长得很蓊郁,好似死者尘封的一切以这种方式重新获得生命,宣告他生前的部分行踪。
“有两种可能性。安德烈死在西部遗迹,头颅被带去陷落地。”时岑拎起小家伙毛绒绒的爪子,“另一种可能是,安德烈死在陷落地,但死后,他的尸体被带去西部荒漠藏起来,头颅意外落在了陷落地。”
“但无论是哪种,带着安德烈身体进行转移的生物,都大概率同178号有关。”时明煦咬着土豆饼,“在清晨那会儿的记忆中,安德烈告诉我,他与白色蝾螈间存在承诺。”
说到这里,时明煦咀嚼的动作忽然一滞。
“如果178号和安德烈间可以达成承诺,白色巨型生物又与178号是同类,那侍者与白色生物之间,是不是也存在某种承诺呢?”
如果真是这样,白日的行事逻辑就有了一种模糊的解释€€€€这个组织同黄金时代那些奇怪的宗教组织一样,他们当然也有所求,但这种追求并非钱权,而是世俗之外的、人类所无法及的东西。
时明煦想到在侍者身上停滞的时间。
“它会是永生吗?”
“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时岑垂眸,55号正用尾巴扫他的手背,小狐狸健康状况良好,跨物种融合后,各项性征也很稳定,他照时明煦的指示,记录下必要数据。
与此同时,时岑的心声没有停止:“侍者性格浮夸、享受被追捧,他这样的人无法脱离群体。且不论永生事实上能否真正实现,它本质一定意味着孤独。”
“只要探寻真相的道路未被堵死,”时明煦顿了顿,半息之后,他与时岑共同开口,“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无论身体朽烂,还是意识泯灭。”
“我因此心甘情愿,同亚瑟缔结契约。”
半晌,他才说:“小时,你比我想象中更固执,也更敏锐。”
就在说话间,电车抵达站台,安德烈率先抬脚上去,时明煦跟随他一起。车门彻底关闭后,雨下得更大,砸到车窗上的水珠沉钝又密集,行驶间窗上蜿蜒过曲折的痕迹,像是某种生物匍匐着的痛觉神经。
痛觉爬满目之所及的世界,又被风雨扯散了飘向他们。
所经之处,建筑的轮廓被尽数模糊掉,直至驶过方舟时,依旧没有停歇。电车一路前行,向外城径直而去€€€€它在行驶间,渐渐幻化取代了长距离光轨的作用,厚重的大门为他们打开向,真空隔离区已经近在咫尺。
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安德烈才是这处奇异空间的真正掌控者。
“如果我的死亡已经注定。”时明煦侧目间,轻声问,“那么安德烈,你营造这处空间的目的,是为了补全残缺,还是为了继续阻止未来发生?”
“两者都有吧。”安德烈同他对视间,勉强露出笑,“小时,我先把那些忘却之事讲给你听。抱歉,你应该已经被困扰了许久......有什么想要问的,我会尽量为你解答。”
他这样问询,困惑就像伤口中涌出的鲜血€€€€它四处溢散,淌过掌纹与指缝,时明煦想了想,先问:“你怎样创造出这处空间?”
“我借助了沃瓦道斯的力量。”安德烈说,“在你和时岑陪各自的亚瑟进行催化时,你们的意识体变得很虚弱,足以被我拉入我所创造的空间中......在你们昏迷前,我操纵沃瓦道斯的身体,成功抵达流转地,捕获了你与时岑。”
他顿了顿:“至于亚瑟,你们不必担心€€€€你和时岑,你们的融合基因很优质,€€有极大可能成功催化至成年,但还需要一点时间。”
时明煦摸出一张纸巾,将它递给安德烈,温声问:“亚瑟成年后,就要尝试进行第一次维度跃迁了吗?”
“谢谢......小时,你真的很聪明。”安德烈接过纸巾,擦过湿淋淋的眼睫,“序间越来越不稳定,跃迁是序者进化的唯一方式,€€们通过此种方式成为四维生物,逃脱越来越可怖的灾难。沃瓦道斯就是成功者。”
“而你跟随€€,也成为四维中的一部分。”时明煦听明白了,“你和另一位安德烈,你们之间也会有通感产生吗?”
否则,他无法想象平行世界间的安德烈要如何沟通平行世界。
出乎意料的,安德烈摇摇头。
“没有两个沃瓦道斯了。”他说着,指指自己,“也不再有两个安德烈存在......小时,€€与€€,我与他,都成为一个融合着的、意识融汇的自己。”
“我即是他,他即是我。这就是维度跃迁所致的意识融合,它将平行世界间的切片整合起来,凝聚成不同时空维度上的一体。平行世界的安德烈,稍后也会寻找时岑,但我对切片整合控制的能力不如沃瓦道斯,因而无法像€€那样同步进行。”
安德烈看向时明煦,声音难掩低落。此时此刻,那种曾经出现过多次的悲悯,自铂金色瞳孔间转移到少年灰蓝色的眼眸中。
“这种整合的成功,需要意识体完全认同彼此,生命轨迹无甚区别。换而言之,平行世界间,二者的选择基本一致,没有产生关键节点上的偏差。”安德烈垂下眼睫,“而你......小时,你和时岑,已经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在未来碎片间,亲眼目睹你和时岑的毁灭。至于亚瑟的跃迁成功与否,我却无从得知。”
安德烈说完,深吸了一口气。他很贴心,为时明煦留下一点用以接受命运的间隙。
可出乎他意料的,时明煦并没有怔神太久,对方的视线依旧追随他,开口间也没有绝望或不甘。
“起码在成功逃离乐园后,你就看见了这种结局。”时明煦想了想,向他讲述了在B€€23城市遗迹与南方雨林蛇潮中的两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