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场死寂的对峙中,时岑的声音,随寒风一起滑入侍者耳道。
“现在,换我跟你谈条件了。”
吻才刚刚落下,还没来得及加深。忽然,一种可怖的震荡让唇瓣陡然错开,时明煦猝然回首,向异动来处望去€€€€
黑暗。
黑暗海啸一般铺天盖地,两只亚瑟不知何时已经苏醒,浓白色半流体仓惶逃窜,躲避着无尽浪潮可怖的追击,与此同时,两只小家伙的声音也传递过来。
“是坍缩,”不知哪只亚瑟扯着嗓子喊道,“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矿,如果不及时出去,我们都会彻底湮灭的!”
第 97 章 坍缩
黑暗如影随影,所过之处空间寸寸受蚀,边缘残落如灰烬。
浓白色的行动从未如此迅捷,两只亚瑟几乎瞬间卷入各自的矿€€€€半流体裹挟间,神志模糊一瞬,却又能本能地感知到别离。
很快,意识空间中的所有都褪却,像是匆匆而逝的滚水,浪潮好似带走了一切,但时明煦不过刚刚睁开眼,就感受到身体的颠簸。
亚瑟包裹住他,仍在序间中飞速逃亡。
“好矿,你醒啦。”亚瑟急急出声,€€听上去实在气喘吁吁,“矿,咱俩实在太倒霉了!怎么连坍缩这种事情都能遇上啊!”
“其一是这孩子本身信教,其二是他大脑曾受过外力损伤,神经系统受到破坏,并最终致使身份认知错位€€€€所以整份档案中,‘侍者’也只在这一处出现过,并非记录重点。”
但就在他讲话中,时岑已经睁开眼,索沛奶奶的笔记被他快速翻动着,很快定位到“乐园历111年1月15日”的那一篇。
时间距离太近了,他高度怀疑这个出逃实验体,极有可能就是索沛奶奶遇见过的那个孩子,也即后来白日的初代侍者。
“五十年前,体外辅助生殖技术发展程度很低,乐园外城遍地都是F级,他有什么特别的研究价值?”时岑建立新的档案,“小时,继续。”
时明煦将平板内容投影至墙面:“稍等,有些字太小了。”
52号翘着尾巴,在风雨声里独享温暖的被褥,围观两脚兽忙个不停。
在时明煦将窗帘彻底拉拢后,一份陈旧的实验体档案详情,终于在黑暗中勉强显露它的全貌。
“成为实验体原因......?”时明煦疑心自己看漏,他已经凑近墙面,也将字体放到了最大,但依旧无济于事。
“原因空缺。”时明煦声音犹疑,“但研究价值是A?可A等实验体怎么可能不记录原因?自灯塔建立的百余年来,A等研究价值的实验体不过千例。”
譬如时岑世界的178号,又譬如时明煦自己。
“那就只可能是被刻意篡改档案,”时岑立刻反应过来,“他的记录也被抹除掉,那岂不是和安德烈的情况类似?”
灯塔A等实验体,出逃,记录丢失。报告内容显示,乐园历131年,年平均气温骇然下降3.3℃,在气温统计图上呈现出异常的下凹曲线,冬季延长了整整一个月,直至当年三月底时,冰雪才陆续消融。
外城陆续有不同城域的居民发起活动,庆祝久违的春天。在此期间,七十七区发生一场意外事故。
档案数据已经很模糊了,时明煦放大残页,仔细往下看去。
外城七十七区的居民,大多是黄金时代欧洲北部人种的后代。乐园历131年的春天,德高望重者组织了一场露天舞会。舞会提供面包与酒酿,因而也吸引到不少其他城域居民的参与。
舞蹈将欢快的气氛推向高潮€€€€但很快,事情开始向诡异方向发展,所有人都跳得停不下来,直至磨破鞋底和脚掌,倒在雪地中抽搐死去。
紧随其后的,是当年的现场照片,无数人倒在残雪里,身下沁出污血,四肢呈现诡异的扭曲态,直至死前也不愿意停下。
后面几页,是灯塔彼时的研究分析。
植物研究所接手此事,化验了现场食物,及事故死者的消化道残留物。并发现面包有问题,小麦异变种展现出类瓦维洛夫拟态现象,携带新型麦角碱。这些有毒麦种污染食物原料,在人体内产生致幻作用,被判定为本次事故的真凶。
到这里,报道正式结束,一切看上去都没有什么异常。
时明煦蹙眉,将照片拉至最大。
这个被撞的小孩半身隐藏在阴影里€€€€不对!他是披着件黑色斗篷,身材瘦小,半张脸都隐匿在斗篷下,因而看不清发色与瞳色。但时明煦几乎瞬间笃定,这人就是侍者。
那么这场所谓的意外事故,三十年前的异常气候,又都同白日扯上了关系。
窗外闷雷乱滚,时明煦深吸一口气,他下意识想要呼唤时岑,与对方共享这个消息,却在心声传达的前一瞬再度察觉到€€€€今早他们的意识空间内空空荡荡,没有了温柔包裹时明煦的水流,只有孤独起伏的潮汐,属于时明煦自己。
时岑的意识,同他断联了。
但现在已经七点。
时岑,还没起......吗?
窥探世界尽头,去往陷落地,又会最终招致怎样可怕的后果?
万千思绪纠葛间,时明煦脑袋开始隐隐作痛。但他还没来得及沉进去,就陡然想起另一些碎片€€€€当初,在打开那扇门后,贝瑞莎看见他的第一句话,并非“你好”之类的问候,而是“你来了”。
就好像,她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
“原来嘱托她向我进行历史讲述的人,就是安德烈。”时明煦努力稳住心神,“安德烈和贝瑞莎之间有联系。那她会不会还留着其他同安德烈相关的记忆?可是、可是她现在昏迷不醒......”
“小时。”时岑迅速掐断他的话,“你先不管别的疑问,立刻去往七十七区,寻找我原本世界的贝瑞莎,情况或许会有所不同€€€€我们需要在两个世界间进行对照。”
时明煦闻言立刻行动,没有丝毫犹豫。他穿衣配枪的动作已经比昨天熟练很多,在索沛端着餐盘出来时,客厅的房屋大门正好被关上,带入小股劲凉的风。
“老大,吃......啊?”黑发棕皮的佣兵一头雾水,他低头看看食物,又抬眼望望大门,最终嘀咕着坐下,
他们近期所经历的好些事,竟然在五十年前......高度相似地上演过。
“先接着往下看吧。”时明煦提炼信息,“这些档案中的具体数据,记录的是他两月间身体各项指标,均无异样,基因链也没发生断裂€€€€说起来活过十岁的F级,还蛮少见。”
“档案显示,他是趁一次跨物种基因实验所致的灯塔混乱逃走的,此后城防队尝试追捕一月,搜遍乐园内外城都没能找到。最终判定他已经畸变死亡,或冻毙野外。”
“当时处于灾厄后恢复初期,通讯器尚未普及,定位追踪技术的运用也还有限,”时岑计算着时间,“一个月......那就是一直找到1月10号,索沛奶奶遇见侍者,是在1月15日。”
查到这里,几乎可以笃定,初代侍者就是当年出逃的灯塔实验体。
档案最后本应附着影像资料,但都没有€€€€时明煦连一张照片也没能找到。
他垂目,略显沮丧地坐回床上:“时岑,你怎么想?”
“我现在有一个粗糙的推测。”时岑将他的记录最终整合起来,“小时,闭眼。”
时明煦乖乖闭上眼睛。
很快,电闪雷鸣间,意识被拥入温暖干燥的房间,时岑略高于他的体温,成为这个风雨夜如有实质的保护。
对方声音耐心又沉稳,将今晚的一切梳理给他看。
“我首先收到了白日的邀请,这人自称‘侍者’,并了解有关灾厄的信息。截至这里,我曾初步判断他是白日高层,应当上了年纪,但他的语言风格活泼,与此相悖。”
时明煦顺着他的话:“看完索沛奶奶的日记,你开始觉得‘侍者’这个称号,可能是代代相传的,所以有关灾厄的信息也被传递下来。”
“没错。”时岑将方才记录的两个时间点指给他看,“小时,就在城防队停止搜捕实验体5天后,索沛奶奶在街头遇见了初代侍者€€€€我认为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如果他们就是同一个人,”时明煦恍然大悟,“那很多问题就都可以迎刃而解!时岑,那个初代侍者,声称他从‘永恒的应许之地’归来,如果它真的意味着陷落地,那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初代侍者本身,就是灾厄中的失踪者之一。”时岑接过话,“他和安德烈一样,曾经被带去过陷落地,并且两人都曾经以某种方式回到乐园。只不过前者早早归来,成为灯塔实验体,后者则在陷落地停留更久,并最终短暂进入过方舟。”
时岑指向字母A:“这样也能够解释他的实验等级为什么是A等€€€€因为他是从陷落地回来的幸存者,向人类展示出陷落地能够被探索的可能性。于是在紧随其后的十年间,乐园都在尝试对陷落地进行集中探索,到那场直升机事故才被迫停止。”
线索,那些缭乱不堪、纠葛不清的线团,终于被艰难地揪出几个小头,并扯出几段还算清晰的长线。
“可如果要将初代侍者同安德烈进行类比......”时明煦声音略显迟疑,他抱起52号,一下下抚摸着猫咪柔软的背脊长毛,成功引发后者喉咙间舒服的咕噜声。
“时岑,他身上,是否也会出现时间膨胀所致的断层现象?”
夜空倏忽炸响巨雷,52号受了惊,团着爪子往两脚兽怀中缩去,仅隔薄薄的睡衣,感受到时明煦快速跳动的心脏。
小家伙好不容易聊到自己擅长之事,又逢劫后余生,越说越兴奋,直至此处才重要讲尽。
€€环绕着自己的矿,像黄金时代故事绘本中,守护着宝藏的龙类幼崽€€€€尽管矿本身,已经完完全全被巨大的信息惊愕地难言一字。
“时岑,”时明煦垂目间心声恍惚,“你听见了吗?如果亚瑟所言为真,那......”
“听到了,小时。”佣兵回复得很及时€€€€亚瑟一号也才刚刚摆脱坍缩处不久,小家伙瘫在序间躺尸,顺势为时岑留出答复空隙。
时岑说:“听上去,3.5维生物的确在粒子结构上就与我们不同。此外,序间的混乱程度也远远高于地球。”
大概几息后,研究员开口。
“不仅如此,”时明煦轻声道,“如果亚瑟所言全部准确,那么整个3.5维文明€€€€这个所谓的维度间隙,都在以一种快于地球百万千万倍的速度飞快进化。”
“我想,这就是序者文明在个体生命持续间,就得以实现维度跃迁的真正原因。”
第 98 章 暴露
粒子流的碰撞声始终没有停止。
序间在肉眼不可见中飞速流动,如同黄金时代长曝光后加速数倍播放的镜头,一切离奇、怪诞又磅礴,超乎三维世界已知的过往。
“所以,清道夫对能量的利用效率一直很低啦。”亚瑟零号缓过劲儿来,€€见时明煦不说话,就主动凑近一点,“好矿,你是不是听不懂我的话?”
“大概能理解。”时明煦自心声交流间暂时脱出,同小家伙三目相对,“亚瑟,你刚消耗掉那么多体力,要找地方重启意识空间,休息一下吗?”
“聪明矿。”亚瑟应声,答话间慢吞吞地包裹住时明煦,缓行在光怪陆离的序间,“距离坍缩过近的地方太危险,我们刚刚只是逃脱掉它的吞噬,但还没能彻底安全下来€€€€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好消息吧。”时明煦温声提醒,“亚瑟,聊天的时候也要注意扭曲地块。”
可对方抛出的信息又的确很诱人,并且知悉一些有关灾厄的真相€€€€时岑思虑再三,最终决定赴约。
无论对方那时给出的信息是真是假,在他主动抛出灾厄内情的情况下,时岑都必须要去。
他沉默片刻,自茶几上勾来平板,着手开始搜索白日相关信息。
无一例外的,几乎全是负|面报道€€€€包括但不限于组织西西弗斯街道闹事游行,打扰万象制造城正常工作,搅乱巡回展览会,即移动黑市秩序,以及频繁骚扰新闻工作部门,或煽动外城居民罢工停课。
他们的口号内容也大多集中于反对内外城分区制度、反对基因筛查与反对外城生育权剥夺方面。
除此之外,附上几张带头闹事者被捕图片€€€€几乎全是十来岁的孩子,男孩女孩都有,这些孩子是未成年人,不会受到太重处罚,往往在看守所里关上几个月,就会被毫发无伤地重新放出来。
时岑手指摩挲着平板侧棱,他靠在椅背上,心想。
一个狡猾的组织。直至完成两份暗色样本采集、并将其中一份拜托城防所送去灯塔后,时明煦才带着余下一份,同洛林一起乘坐城防所快艇,各自回家。
推开门进屋时,天已经黯得不成样子,索沛还没有回来,时明煦将小管样本暂且放到书桌上,打算将湿淋淋的衣服换掉。
就在此刻。
缠枝白玫瑰微光亮起,时明煦抬手接通的瞬间,侍者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
“你违背了规则!”即便有变声器,另一端的声音依旧尖锐,“你这个卑劣的家伙!我们说只能你一个人来,你竟然直接联系城防所!你这种人凭什么得到神的拯......”
“我哪里违背了规则?”时明煦打断他,“今天是你我约定的时间吗?此外,严格来说,是你违背在先、挑衅在先€€€€你两度更改约定。”
“最初是9月28日,预定在玛利亚广场相见。今早你改成暴雨后第三天,中午那会儿又换成明早。”时明煦说,“是你率先违背了契约精神,你又有什么资格要求我严格遵守?”
“你太阴险了!”侍者叫嚣起来,“我给了你十足的诚意,甚至愿意提前向你袒露我自己€€€€你知道这是多大的殊荣?你这个卑劣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