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如我 第102章

没有任何人对食物起疑心。

直至......

直至第一个孩子跳起来,第一双脚磨出血,第一位口吐白沫的商人望向天穹€€€€可惜,他看不见那只深灰色的竖瞳。

惟有残絮般的流云逐渐凝聚起来,地上每多涌出一些血,破絮就得到一点修补。

洁白的、柔软的云团,属于温戈触肢的一部分,那些数量庞大的、破碎基因介质的成功流入,修补好€€的伤痕,填充好他的残缺。

尽管石头的效力远不如矿。但,它们胜在数量巨大,用之不竭。

温戈很清楚这一点,伯格€€比约克也一样。

当最后一群人不由自主地加入舞会时,伯格€€比约克才压低斗篷,随惊恐四散的人群一起离开现场。

“补偿......下次,镜子。”

他简直难以相信自己在说什么,词语在拼凑间,组合成一幅难以想象的画面。

偏偏说到这个份上了,时岑还不放过他。

“小时,”对方望着镜子,眼含鼓励,“再说清楚一点。”

“我的意思是,虽然我无法直接帮你,但作为补偿,”时明煦心声发颤,“下次或许,可以在镜子前......”

他说不下去了,心脏加速间,血液快速涌流到耳廓,浸出绯色。

时岑感受到对方的窘迫,品尝到无措间隐含的期待,他不把时明煦逼得太过,浅尝辄止会令人感到欢愉。

“好。”他说,“下次在镜子前,你主动的。”

时明煦:“......”

但他无法避免地被对方的欢愉感染,他张张嘴,想再争取些什么,最终只挤出一个微如蚊喃的“嗯”来。

“那就晚安小时。”时岑也躺到床上,他分明只有两三个小时可睡,依旧心满意足,“明天见。”

“明天见。”时明煦拉高被子,挡住窗缝间渗入的凉气,在情绪的平复间,他静静聆听对方的呼吸,感受所谓“伴侣”关系中的一切,渐渐陷入沉眠。

他是被通讯器的震动吵醒的。

时明煦抬手,指腹刚刚触碰到金属枝蔓,唐博士的声音就响起:“时!完蛋了,你救救我!”

“......你怎么了?”时明煦睡眼惺忪,他朝挂钟望去,现在是清晨五点五十。

紧接着,他听见雨声。

暴雨铺天盖地,仍在继续,窗外弥漫开冷白雾气,窗缝间不住灌进湿风,又沿墙壁滑落,汇聚起一滩积水。

雨点打在玻璃上,遥遥应和雷声。

下一秒,唐博士吱哇乱叫:“加个班人回不去了!时,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电车停运了?”时明煦意识到不对劲,他探到窗边,朝下望去€€€€

汪洋。

街道已经被雨水尽数占据,浑浊的水液在风中翻涌,状如波涛。

在阴沉低垂的天穹下,浓重的雨水腥味弥漫至各处,浊浪彻底吞没掉电车站台的等待位,又舔舐背景告示牌€€€€时明煦对它的高度无比熟悉,因而得以粗略判断,积水已经将近一米。

“电车停运也就算了,城防所的救援艇还算靠谱。”唐博士那头传来马达与破水声,“但一楼的集中食堂快要没法开了吧?我没贡献点家里也没存货,气象中心那群家伙说,恐怕还得下好几天,你赶紧去超市多买点吃的......我这几天全靠你了!”

唐€€科尔文试图彰显诚意:“亲爱的时,饭可以我来做。”

时明煦一时无言。

他不知这种选择是对是错......或许,它兼备二者。

如果它正确,灯塔的基因融合禁令误导了无数研究者,又屡次中断探寻灾难真相的历程;可如果溪知的选择错误,乐园又将民众保护在不触发茧房警报的范围内,无形中阻止许多未知的灾难。

€€€€这究竟是趋于保守主义的庇护,还是自掘坟墓的毁灭?

站在整个乐园的角度上,时明煦难以回答。

“很纠结吧,小时。”安德烈微微仰首,“我当时,也和你面临一样的纠结......此后我到了灯塔,又被辗转安置到方舟十三层。”

“我们的相识,是一场意外€€€€当时你在躲避方舟管理人员的搜查,意外闯入我的房间。”

第 107 章 断弦

手腕内侧隐约发烫,时明煦眼皮跳了一下,不约而同的,他与时岑共同抬腕。

“那时我刚刚进入方舟,赶着当年深秋的尾巴。”安德烈说,“我在十三层,见到许多孩子。他们中的大部分是石头,少量属于矿石€€€€这个比例已经远远高于温戈曾告知我的事实。”

“他们是灯塔最早一批体外极限辅助生殖技术的实验体。”时明煦收回目光,“如果我的真正诞生地是智识,他们中的一部分也应该是。”

安德烈点头:“那些孩子,多多少少有智力或肢体上的残缺,我同他们待在一起,接受特殊教学€€€€用溪知的说法,乐园想要知道,我是否还能在外力帮助下,顺利回归人类社会。”

“但出于保险起见,我依旧被安置在独立房间。当年十三层参与教学计划的,大多是科研四区域的二线研究员。”

  他指的是让侍者别太心急的忠告。

“神不靠所谓的耐心挑选信徒。”侍者这会儿倒是干脆,大门刚被带上,他就直接解下自己的斗篷,大声道,“接下来,你将亲眼见证神迹!”

黑色布料垂坠下去,露出一张属于孩童的面庞。

侍者,这个看上去十二三岁的家伙,拥有一副诺迪克人的长相。他皮肤白皙、金发微蜷,瞳孔呈现深灰色。

......但又不完全属于孩童。

时明煦在他的相貌上,体会到一种非常不适的违和感。

“小时,他皮肤太白了。不是人种遗传下的白,他白得像是石膏。”时岑的心声传递过来,“那些金发也没有光泽,都暗沉沉地堆起来。”

“还有他的眼睛。”时明煦补充,“除却没有孩童的稚气外,他瞳孔也比正常人大一点€€€€但不排除受光线影响。”

于是研究员问:“能把客厅的灯打开吗?”

侍者:“你应该感到荣......啊?”

他万万没想到,对方开口后的第一句是这个。

“暴雨把电缆泡坏了,整栋楼昨天就彻底断电。”贝瑞莎瘫在藤椅间,从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她艰难地抬手指向储物柜,“抽屉里......有蜡烛和打火机。”

时明煦取出这两件东西,蜡烛被点亮后,眼睫的阴影被拉得很长,在明暗交织的闪烁中,他靠近侍者,端详着他的面容。

“嗯,确实大于平均值。”研究员用心声说,“时岑,他瞳孔对光的敏感程度也不大高。除此之外,眼角和上额头的皮肤有点小褶皱,头发发质也确实很差,还好凑近看......”

“你到底在干嘛!”侍者终于忍无可忍,曲肘抵到时明煦胸口,“你太无礼了!”

在将时明煦撞得后退半步的同时,侍者本人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小颤€€€€不知为何,佣兵的打量让他想起五十年前,他刚刚回到乐园、又被关在灯塔的那段时间。

对方打量他,像是在打量实验体。

真是见鬼,时岑一个雇佣兵,怎么可能会让他产生灯塔研究员的联想!

他瞬间全身恶寒。

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骤然激怒了侍者,他猛地跳起,深灰色瞳孔死死咬住时明煦:“时岑!你已经亲眼见识到€€€€我虽然六十三岁,但得以永葆青春,这一切都是神的恩赐!而你,你不过是一个佣兵而已,有什么资格对神使如此不敬?”

他愤怒道:“神怎么会拯救你这种卑劣的家伙!”

“抱歉。”时明煦倒没被激怒,“我的问题。”

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服软,倒将对方还没来得及发的火全部噎了回去,侍者嘟嘟囔囔地坐回去,但重新披上了自己的斗篷。

“我是害怕你走入歧途。”侍者清了清嗓子,“亲爱的队长,得到神的拯救,并不意味获得神的认可€€€€拯救只是开端,而非结局。”

时明煦诚恳地问:“那我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当然是向神展现你的忠心。”侍者说,“你妄图去往应许之地前,应当率先获得神的应允€€€€虽然这点上我优于你,但你不必感到太过自卑,虔诚可以弥补你的不足。”

时明煦:“你说得对。”

侍者颇为满意,好心情地拍拍手:“那就由我这个前辈来教导你,现在你就该去往室外,加入他们,接受洗礼€€€€这是忠于神的第一步。”

“好的。但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时明煦说,“神会强迫信徒吗?”

“神从不强迫世人。”侍者说,“€€只降下恩惠与慈爱。”

“那你为什么要强迫一个小姑娘?”时明煦指着沙珂,接下来,他又滑过贺深与贝瑞莎,“还有老人和病人。”

“那只是神无法对苦难无动于衷!”侍者笑出声来,“这家的老人八十九岁,已经走到生命尽头。那个男孩儿也快死了,你抱他的时候,没发现他轻得只剩骨头了吗?”

“等他们都死了,一个八岁的E等小女孩怎么在外城活下去?”侍者讥讽道,“只有白日会接纳这样可怜的孩子。队长,我说了,我是在救她,白日会提供她住所与食物。而乐园,在这个上等人才能生存的畸形社会里,贡献点高于一切,她只有死路一条!”

“既然她年纪太小不识好歹,我帮她完成洗礼又有什么问题?”他说着,指指余下二人,“我还特意邀请她的家人前来见证€€€€队长,你们都该感谢我。”

语罢,他竟然直接转身朝外走去。

在拉开门的瞬间,数十双眼睛也从门外看过来,先随侍者动作,进而又齐齐聚焦到时明煦身上,阴郁地锁定了他。

而侍者冷笑一声:“队长,今天可不能叫城防所哦!”

时明煦看着他吊诡的唇角:“三分钟。”

旋即,他将两个小孩抱到卧室去,在路过藤椅时,感到衣角被小幅度拉扯住。

“......队长?”贝瑞莎声音嘶哑,她实在太虚弱,那些枯白的发都从耳边垂下来,她拉着时明煦,艰难地引导对方靠近自己。

时明煦俯身:“夫人,您说。”

“沙珂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贝瑞莎眼睛里已经有点潮湿,她声音抖,话说得艰难,“她年纪不大,胃口也很小,还很懂事,可以帮你做很多家务活。我就要死了,您是个身强力壮的雇佣兵,如果,如果......”

“我会收养她。”时明煦将毛毯拉上来一点,压低声音道,“好好休息,夫人。”

贝瑞莎怔怔的,她还保持着张口的姿势,泪就滑落下来。

而时明煦已经走出大门,随侍者和白日的信徒一起,来到刚才舞会进行的小片裸露楼道。

但这次,舞圈中央的人,由沙珂变成了他自己。

落雨声一直未歇,但琴声与脚步都只在顷刻就响起,身着白袍的男孩女孩围绕着他,侍者则立在最靠近水泽的地方,斗篷早被雨水淋得贴身,黑色覆盖在他面上,勾勒出眼窝与鼻梁。

侍者没有取下斗篷的打算。

时明煦安静地注视着这场雨中舞会,尼古赫巴琴和孩子们的舞步都很欢快,但面上没有什么喜悦,琴音中也并无人声伴唱,一切显得程式又刻板,让时明煦的不适愈发强烈。

偶尔有孩子会撞到他,时明煦因此不得已稍稍避开。这会儿雨势有所减弱,但舞会丝毫没有任何终结的信号。

“不对劲,小时。”时岑的心声忽然传来,“你的位置在偏移。”

“我离侍者越来越近。”时明煦说,“不过平台本身很狭窄,难免会撞到......此外,洗礼是否真正完成,也需要他来最终宣告。”

就在舞圈最外层的女孩快要碰到侍者时,忽然有小颗粒,沿着时明煦的鼻梁滑落下去。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