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议论声一下涨起一波,不少人听得都心动。
艾学飞心下更稳,继续追击:“说什么以后,就说眼前!你拿不出画,就是口说无凭!我们这画可是有好几家机构的鉴定证书,绢、墨、印都做过检测,就是承前期的东西!还有那几个收藏章,时代都不同!”
牧深不赞同地道:“我们画画的人看画,该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觉,怎么能反倒被鉴定证书束缚。再说,这有可能是同时期的人临摹,也有可能调了旧墨和旧印泥,画在旧绢上伪制,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说完,他又越过艾学飞,看向陈俊树:“陈先生,我知道你伤心之下可能一时不愿接受。但这张的确是伪画,不合适再转手拍卖。”
陈俊树一张脸黑得都快滴出墨来,感觉周围的议论声全是在对自己的质疑。
如果他只是一名收藏家,还有台阶可下。可他在国画圈内也值得人称上一声“大师”,如此被一个小辈质疑自己对画的眼光,真要在这里露怯,以后也就不用混了。
他咳一声,走上前:“这位……对于画作真伪之辩,向来是古今难题。你相信自己的眼光,但我也相信自己的判断。你不要忘了,这幅画是纪胤晚年的作品。
“看落款年份,庆丰四十六年,纪胤已经是67岁。他那时的身体状态,和年轻时肯定不一样,下笔力道变弱也不奇怪。我认为,这画上的运笔和用墨变化,正符合这个年纪的老人。”
陈俊树毕竟在圈内名声大,此时他出了声,不少人也跟着向他倒去,出声附和。
牧深再去看画:“可是……”
他正想着怎么组织语言,陈俊树却直接转了话题:“年轻人,我看得出来,你喜欢纪胤的画。但不能为了收到画,就使这种下作手段。”
牧深原本一直态度坦然,此时不由得猛然拧眉:“我没有!”
陈俊树却是露出无奈一笑,向周围人摊手,仿佛在说€€€€小孩子就是胡闹。
牧深感觉心里憋着口气,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这时,一道柔润温和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这幅画,的确不是纪胤所画。”
围观众人原来已经基本倾向陈俊树,哪知事情又有转折,纷纷转向声音发出之处,嘈杂声再起。
陈俊树和艾学飞黑着脸看去,两人都是一愣。
艾学飞和王辰连关系不错,此时已经认出沈晏和裴渊,陈俊树则是注意到站在沈晏身后的左恒。
左恒身旁跟着几名工作人员,有扯着空白宣纸的,还有捧着砚台拿着笔的。
沈晏微笑着对牧深点下头,再看向陈俊树:“陈先生,你惯用右手。”
陈俊树:“那又如何。”
沈晏又扫一眼看向自己的众人,淡定开口:“大家应该都知道,纪胤是右手工笔、左手写意。”
众人纷纷点头。
艾学飞强调:“这幅画的运笔之势,明显是左手所画。”
沈晏没接话,只继续说:“可能用左手作画的人少,所以大家没有特别留意过,两边手作画的小差异。除了勾线、着墨时的起始时常相反,作画顺序通常也有不同。
“而这幅画,确用左手所画,但落笔时的构图之法,却是右手画的习惯。举个例子说,比如左下角的两块大山石。看墨迹晕染,是先画前方这块,再画后方那块。”
众人随着他的话看去。这种细节,能看得出来的人已经很少。
还有人不解:“前石遮后石,不管左手右手,不都是这么画吗?”
沈晏:“当然都可以那么画。但以纪胤画技之娴熟,他会怎么方便怎么画。如果大家用左手画过,就会知道,那样的构图,先画后石会更顺手。就是这样€€€€”
说完,他伸出左手拿过毛笔,蘸上墨,直接抬手在竖起的纸上画出那样两块石头。
随着沈晏将两种顺序都展示一遍,亲眼得见的众人终于恍然大悟€€€€的确,左手就是先画后石更顺手。
沈晏:“顺序不同,可以看出墨色的相互影响有些许偏差。这样的小细节还不止一处,大家请细看€€€€”
他又说了三四处,有水、树、云,甚至人物衣摆,并一一当场展示。
牧深看得双眼放光,用力击掌道:“对对!应该就是因为这种不顺手,更加重了画者画时的犹豫!”
沈晏放下笔,续道:“如果纪胤真有这么一幅画,那画者应当不是对着画临摹。画者有可能看过画,并惯用右手,过后凭记忆画下,再练左手重临,或是寻左手作画厉害之人临出。”
陈俊树面色有些发白,但还是辨道:“作画顺序这事,本就没有定数,因人而异。何况顺手与否也只是你的揣测,承代距离现在一千多年,谁又能知道当时的人具体怎么作画的。”
听着或许有点强词夺理,可他这话也没错,仅凭这一点,无法断定画的真伪。
围观众人虽然心中天秤各有倾斜,却也都看向沈晏,期待他的应对。
沈晏:“的确,作画顺序这一点,只是佐证。能够直接证明画是伪作的证据,在落款上。”
众人连忙去看落款,除了个别人能看出是左手写的字,看不出其他问题。
沈晏没卖关子,直说道:“纪胤虽用左手画写意,但他本人更惯常用右手,写字都是右手。倒也不会因为左手画画,就特意用左手给画落款。”
他转向牧深:“这位牧先生家中有两张纪胤的画,应当知道这一点。”
牧深仔细想了想,一锤手掌:“还真是!画上的字应该都是右手写的!”
众人顿时又议论起来。
艾学飞连忙拿出先前的理论力争:“除非你们拿出纪胤真迹对比,否则这些都是一面之词!”
沈晏目光转向他。
艾学飞梗着脖子瞪回来。
这时,裴渊开口接话:“印章也有问题。”
众人都没顾得上想其他,全去看印章。可惜印章实在太小,只有前排的人能看得清。
沈晏不着痕迹地瞥一眼裴渊,接道:“刚才展示的时候拍到近景,我看印章用的是云影印。”
艾学飞:“有什么不对?纪胤的左手写意就是观云影而开窍,所以他自号云影散人,写意画都用云影印。
“而且印中‘影’字缺半撇。那方印是他寻知名印师所刻,不料拿到当日就磕了,但他又舍不得换,就一直用着。这事可是有史料的!”
沈晏:“那你又知不知道,最初那方缺半撇的云影印,在庆丰十四年被他不慎掉入河中。后来他重新找人刻了一方,‘影’字便没有残缺。这画作于庆丰四十六年,印章显是不对。”
艾学飞猛地瞪大眼:“你胡说!哪有这种事!”
却是裴渊答他:“七八年前同市开到一座承前期的墓,墓主是纪胤好友,正是失印当天与纪胤一同泛舟的人。那墓里有墓主的手札,里面详细记载了这件事。
“那座墓中的文物一直在陆续整理出来,那份手札从年初起就在同市市博展出。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看,手札内容也能在博物馆的官网上看到。”
艾学飞猛地摇晃一下,陈俊树也跟着脸色煞白。
众人纷纷掏手机搜索同市市博官网。
陈俊树转向那幅画,死死盯着那枚印,听到身边一声声惊呼“真的有”“还真是”,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第103章 斗画
一个印章的错误, 基本就将这张画的真伪锤死。
所有人都同情地看向陈俊树。虽然他是悄无声息地收了这张画,但毕竟是当纪胤的画收的,就算没花一两亿, 捡漏估计也得花上个几百几千万。
何况还被几个小辈在这种圈内活动场合里指出, 不仅伤钱, 连身为国画大师的面子里子都给伤透了。等这事往外一传,往后他不仅眼光会被人置疑,就连画技也免不了受牵连,画作价值都有可能下降。
陈俊树本人更是面色发白,整个人都在打晃。偏偏他弟子同样震惊得回不过神,呆愣得僵在原地。
还是几个和陈俊树相熟的人上去扶他, 七嘴八舌地安慰。
“老陈,想开点。收画嘛, 谁还没个打眼的时候, 不稀奇。”
“是啊是啊, 画作辨真伪自古都难。”
“纪胤的画存世少,写意又是少有的左手画, 不怪你看不出来。”
只是, 他们安慰的话虽然在理, 可偏偏这里就有两个辨出伪画的年轻人。这些安慰简直就像再打一次陈俊树的脸。
陈俊树按着心口直喘气。
结果身旁还有人在叹:“唉,你说你收画也不找我们一起看看。当时要是多几个人看看, 说不定……”
对, 其实这些熟人从见到画起, 心里就有点不得劲。陈俊树从收画到出画,竟然没有招呼过一次朋友共赏。
都是画画的, 好画谁不爱呢?
就有人心里犯嘀咕€€€€这一直悄么声地不给朋友看,是不是陈俊树其实心里也对这画拿不准, 干脆直接卖,能坑到下家就算数。
更有原先打算收这画的人在想€€€€这画从陈俊树手里流出来,那可跟从其他收藏家手里出来不一样,陈俊树自己这个“大师”就是能背书的。这会不会根本就是个炒作卖假画的局?
一时间,展厅里不少人都相互打着眼色。
左恒分开人群走到陈俊树面前,温声给个台阶:“陈大师,这里人多气闷,您要不要先到休息室休息一下?”
旁边众人跟着劝。
陈俊树也不想继续在这里丢人,点点头,伸手让弟子扶着:“学飞,你扶我去休息休息。抱歉,左总,我身体不适,一会儿可能得回家休养,后续的活动就不参加了。”
左恒叫过一名工作人员来领路,又问:“那这幅画,还展出吗?”
陈俊树沉沉一叹:“麻烦帮我收下来吧,连我自己那幅也一起收了。”
人群分开一条路让他离开。
左恒招呼工作人员将展位上的两幅画收下来。
沈晏在远处又看了看那幅画。
竖幅的画卷,两旁山峰夹着中间一条山道,山道间有两个身着红衣的背影在登山。一人是文人打扮,宽袍广袖,兴致高昂地扬起一边袖子。另一人是武人打扮,腰悬长刀,手按刀柄,落后前人半步而行。
这画虽然没有纪胤的神韵,但沈晏也大致能够想象到,如果是纪胤的笔锋,会是什么模样。
沈晏凝视着那两个背影,心中隐隐有种感觉€€€€那两个人,莫非……
这时,艾学飞扶着陈俊树走出人群,正好经过沈晏面前。
艾学飞微微抬头,瞪过来一眼。
不过沈晏在看画,并未留意。
倒是裴渊迈一步,冷冷看向他。
艾学飞对上裴渊的眼神,心中一颤,重新转回头专心扶陈俊树出门。
随着陈俊树师生俩离开,他参展的两幅画也取下送走,这一场真假画之辨总算落下帷幕。
聚在一起的众人四散开,在展厅中欣赏展出的作品。
牧深走到沈晏面前,惊喜地道:“晏哥,没想到你还会画画!还能画左手画!”
沈晏自谦:“见笑了。”
刘教授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下牧深的头,教训一句:“你这孩子,真不懂事。”
牧深揉揉头:“我看着那就不是真画。真让那画拍卖,卖价绝对上亿,收到的人不就是纯纯大冤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