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时,喻30,程16
第2章 角槐巷149号
喻安宵凭借着十多年前的浅淡记忆和最新的导航走到了春华路上,好在这条路没有改名,即使周围的建筑已经大有不同,但也能凭借印象找一找故址。
他沿着这条路向北走,看见了自己曾经读过书的那个小学。只是当年的“角槐巷小学”改了名字,变成了“浔城第三附小”。破旧的铁栏杆开合门不见了,换成了自动门。
此时还不到小学放学的时间,自动门紧闭,闪着红色的光,还能透过保安亭的透明玻璃看见正在打瞌睡的保安大爷。
他就是在这里认识了程乐秋。
那时候的浔城还不像现在这样富庶,像喻安宵这样的适龄学生反而是少数,班上的学生大多都大他几岁。程乐秋大他五岁,还是班长。
他被急匆匆地送回国,来投奔自出生后第一次见面的外婆。他的父母都是华人,但他不过是冲动婚恋的产物,从来没人教过他中文,能在父母口中听到的大多是争吵,母语像触摸不到的家,在他从未抵达过的大洋彼岸。
外婆不会说普通话,买了两张教导学龄前儿童的声母韵母表,上面用彩色的图画表示不同的字词,韵母表的第一个图像是张大了嘴巴试图发音的小孩脑袋。
他渐渐可以说一些简单的词句,但是能说出口的中文全都很蹩脚,还掺杂着一些很难听懂的南方方言。
程乐秋是班上€€€€或者说是全校普通话说得最好的,他的普通话几乎没有受到南方口音的干扰。
喻安宵就被排去和班长做同桌,他像是第一次学说话,跟着程乐秋一个一个地纠正自己的中文字词发音。
喻安宵在小学门口驻足了片刻,继续向前走。路两旁仍然栽着许多槐树,在炎热的七月投下一片片清凉。
他还记得程乐秋的家怎么走,在他出国继续读书前,程乐秋就结婚了,他还来喝过喜酒。
那时候程乐秋成绩很好,还有一手很漂亮的钢笔字。但是他不够幸运,没有办法在求学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喻安宵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确认程乐秋的钢笔字并没有退步。
他看了看程乐秋留下的地址,一户户门牌号数过去,把右手里的乐高玩具换了只手来提。
程乐秋家好像没有太大变化,以前程乐秋也时常带他回家吃饭,程乐秋的妈妈手很巧,会做很多好吃的面点,每次来不仅让他吃饱,还让他提一袋子面点带回去给外婆。
他站在门口敲了敲那扇有些发绿的木头门,心里还在琢磨见到程乐秋要说什么,这么多年没见了,大概认不出了吧。
但是他敲了好半天都没人回应,喻安宵有些奇怪,他记得信上写了,晚上五点以后家里是有人的。
他在门前呆站了一会儿,又仔细比对了信上写的地址,心想不过两个多月,难道搬家了?
喻安宵看见隔壁的大门开着,走过去敲了敲门,从院子里走出来一个拄着拐棍的老太太,喻安宵问:“阿婆,你旁边这家人大概什么时间回来啊?”
阿婆往边上探头看了看,摇头说:“早就没人住啦,是不是找错地方了仔?”
“没有找错吧,”喻安宵心里有些不太确定了,又把信掏出来看,对比了门牌号,说,“角槐巷149号,没错啊。”
似乎是家里的小孙子放学了,穿着红色校服的小男孩在门口停住了,仰头看了看问路的客人,大声道:“你找谁啊?”
喻安宵想,也许阿婆年纪大了忘记了,就微微俯下身,寄希望于这个看起来很热心的小孩,指了指隔壁,说:“我找他们家,姓程。”
小男孩说:“程迟雨他们家吗?程迟雨现在不住在这儿了,被他舅舅接走了。”
喻安宵想起那封信的内容,对了,程乐秋的儿子就叫程迟雨。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时还在想,人人都想自己的孩子早别人一步,程乐秋为什么要给自己的孩子取个“迟”?这也是喻安宵准备当面问程乐秋的问题之一。
喻安宵听到这个答案,说:“他们是走亲戚去了?”
小男孩歪了歪头,似乎觉得他有点奇怪,又问:“你是程叔叔的朋友吗?”
喻安宵点头,那个小男孩看了看他手里的礼物,说:“你是不是很久没来了?我都没见过你,你不知道吗?他们……”
小男孩似乎没想好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就断在了这里。喻安宵见他露出纠结的表情,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他急于找到故友的新住址,便继续问:“他们是去舅舅家了吧,你知道程迟雨的舅舅家在哪里吗?”
小男孩告诉他一个地址,距离这里不远,但他的车停在巷口,必须先原路返回,开到大路上去,从另一个巷口进去会更近。否则天黑下来,恐怕不太好找自己的车。
喻安宵拿出手机搜索,又把搜索出来的结果给他看,终于确认了位置。
喻安宵跟他道了谢,又把手伸到口袋里摸了摸,想把刚刚在小学门口买的糖果送给他。但是天太热了,两片半个手掌大的、圆形的薄片糖果已经融化在了他的口袋里,摸上去黏糊糊的。
现在这种糖果被归进了怀旧零食的行列,喻安宵只是想带着它和程乐秋叙叙旧,可惜它已经融化成了十分埋汰的糖浆,粘在他的口袋上很难再示人。
他正要转身离开,小男孩又叫住他,指了指他手里的东西,说:“你这个是不是送给程迟雨的?如果你去他舅舅家,不要把礼物带进去,不然程迟雨就拿不到了。”
喻安宵没来得及问为什么,院子里就传来了叫吃饭的声音,小男孩跟他摆了摆手,很快地跑了进去。
夏季的夜晚总是到来得更晚一些,此时天色尚明,天边出现了些许橘色的晚霞。
喻安宵在家乐福超市门前停了车,看见旁边的确有一个巷子口,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空手下了车。
傍晚日头西斜,少了蒸人的热气,多了些习习凉风。沿着小巷走进去,能看见许多老人坐在门前乘凉。
喻安宵要找的“杨花巷76号”是个两层高的小院,大门狭窄,两个成年人想要一同进去,恐怕必须有人要侧过身子才行。
二楼并不住人,是一片小菜园,靠近巷子的这侧留了一片空地,放置着一个高大的不锈钢晾衣架,还有几个空衣架挂在上面。
二楼护栏不算太高,向上望去能看见一个时隐时现的脑袋。
皮肤黝黑的高大中年男人站在楼下,仰头往楼上张望着,若是从他身后走过去,能看见他的头顶已经不剩什么头发了。
这人手里提着一桶防水涂料,另一只手上还抓着一把大滚筒,直着嗓子往上喊:“小雨,都补好没有?不行我上去帮你看看?”
上面的那颗脑袋也探出来,随之半个身子都探出了阳台,他抬胳膊蹭了一下脸上的汗,露出一个笑容,说:“补好了,您先别走,等我一下!”
这片露天阳台下面就是程迟雨住的那间屋子,舅舅家的储藏室加了张折叠床就算是一间临时卧室了。
南方本来就潮湿多雨,最近又赶上连绵的雨天,他那间摆满了杂货的屋子更是潮湿得无法下脚。
往日有太阳,衣服被子还能拿出来晒一晒,这几天总是天阴,房门一打开就是一股霉味。楼顶许多年没有修缮过,防水涂料都已经快要掉光了,外面阴雨连绵,他的屋里也是小雨不停,他打一天工回来,拖鞋都漂起来了。
一阵噔噔的脚步声响起来,能听出来已经奔下了楼。
他没有直接冲到门口,而是又拐进了自己那间狭窄的卧室,没多会儿就像阵风似的冲出来。
跑出来的人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瘦瘦高高的,头发很短,穿着洗得发白的白T恤和棕色短裤,手里拿了个一次性塑料打包盒。
程迟雨把张叔手里的涂料桶接过来,将装着什么东西的打包盒塞到他手里,说:“张叔,谢谢你了,不然我还得跑好远去买涂料。”
张建才就住在他舅舅家斜对面,没有几步路,看他还非送不可,哎了声,“这么客气干什么,你张叔本来就是干这个的,这些东西家里多的是,再说了,你也没让我上手,还送东西。”
程迟雨送他进了门,放好了涂料桶,直起身子,“又不值钱。我们老板人很好,这个蟹壳黄是我今天下班前在饭店的厨房做的。做出来的大半都送给老板了,贿赂一下,方便下次再用他的厨房。”
他说着咧嘴笑了笑,又说:“慧慧不是爱吃嘛,外面卖的不如我做的好吃。”
慧慧是张建才家的小女儿,在读小学五年级。
上次程迟雨屋里的电风扇坏了,就是张叔来帮忙修的,为了感谢他,程迟雨特地做了一盒蟹壳黄送过去。
慧慧吃过一次,便时常问她爸爸什么时候再去程迟雨家里修电。
即使将近傍晚,这会儿的温度仍然不低,程迟雨那一头短发都汗透了。
今天是早班,他三点钟就下班了,回来后又在楼顶忙活了几个小时,人已经很累了,走路的脚步都沉沉的。
他一抬头,就看见门口站了一个人,像是在张望什么,侧对着他。
这人身量高,身材匀称,动作不慌不忙,温吞吞的。
这么热的天气,他在白色的短袖外还穿了一件宽松的浅蓝色长衬衫。
他大概是很怕晒,还戴着宽檐的渔夫帽,半张脸都被墨镜遮住了,发尾卷卷的黑发散漫地露在帽子外面。
那张脸转过来看向他时,程迟雨只看见对方高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还吓了一跳,以为是哪里来的明星迷路了。
作者有话说:
注:
蟹壳黄:一种麻糕,我搜索时说是上海点心,也有说是苏杭点心,我不太清楚,反正可咸可甜的酥酥糕点。
第3章 初次见面
喻安宵进屋在沙发上坐下,墨镜就挂在他的衬衫领子上,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着。
程迟雨趁给他倒茶的空当跑到院子里,拧开水龙头迅速洗了一把脸,草草擦干。
喻安宵拿到这杯茶时,茶杯的杯身还是热的,程迟雨刚刚用热水把茶杯煮了一遍。
喻安宵不慌不忙地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薄薄的一片,手掌大小。
程迟雨有点惊讶,他上次见到这种卡套,还是同班女生互相鉴赏偶像小卡。这种卡套常常用来保护爱豆的昂贵美貌。
而喻安宵从里面掏出一张折了两折、保存完好的信纸。程迟雨接过信纸,一眼就看出这是他爸爸的笔迹,他大致读了这一遍,又抬起头去看对方的脸。
程迟雨看他时,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却总也想不起来。此时对面的人摘了墨镜和帽子,又读了这么一封信,程迟雨便记起来了€€€€在程乐秋的毕业留念相册里。
在那个相册里,里面有个人的出镜是最多的,好像谁都愿意和他多拍两张。程迟雨记得那个人有一双温柔的眼睛,看着镜头笑时总是比旁边的人多了几分柔情,似乎有一身的故事可讲,像是天生的文艺爱情片男主角的年少版。
这位“成年版男主角”带着柔和的笑意,眼神诚挚,问他,“你爸爸不在家吗?我先去的你们家,没找到你们。”
程迟雨看了看他,又低下头看信,许久才把目光从信纸上最后的那行“盼望与你再会”的钢笔字上移开,语气淡淡的,说:“我爸爸已经去世了。”
喻安宵啊了声,那抹笑意也僵在了脸上,像一座雕像。
“大概是这封信写完后……半个月左右的事情吧,”程迟雨把信还给他,说,“他收到信后还念叨过几次,可惜没赶上。”
喻安宵明显还没能接受这个事实,脊背都弯了下来,刚刚的从容丢了三成,“是……怎么回事?”
“高空坠亡。”程迟雨描述时几乎没有情绪起伏,站起来,“你今天来得刚好,我做了一盒蟹壳黄,我听我爸爸说起来过,你最喜欢吃那个。”
喻安宵没什么反应,脑子里大概还是乱糟糟的,程迟雨也没有继续等他的回答,进屋将留下的那一盒蟹壳黄拿出来,打开了打包盒的盖子,摆在他面前,说:“你尝尝吗?我爸做得真不一定比我做得好。”
他刚刚看到那张信纸上写:“你最爱吃的蟹壳黄我家孩子也已经会做了,比我做得还要好些,只是不知道你还喜不喜欢。”
喻安宵闻到熟悉的麻糕香气,伸手拿了一块,模样怔怔地咬了一口。
“你要是想去看看他,等周一吧,我那天休息,可以陪你过去,就在南山墓园。”
喻安宵吃糕点的动作稍微快了一点,像是回过了神,和他笑了笑,说:“那我周一来找你€€€€我好多年没吃过这个了,很好吃。”
院子外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动静,两个年纪小些的男孩喧闹着跑进来,其中一个喊着:“等我一下,我喝杯水!”
穿着红色校服的小男孩刚闯进来就停住了,左右打量了一番,说:“你带朋友来家里了?”
程迟雨没看他,也没说话,在给喻安宵凉掉的茶杯里续热茶。
喻安宵的脊背又挺直了,问道:“这是?”
那小孩把书包甩到一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听到人家问自己,嘻嘻一笑,说:“我叫方冬阳,他是我表哥,你是他的朋友吗?”
程迟雨反应很冷淡,什么话也不说。喻安宵暗自猜测了一下,出了会儿神,没听到他最后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