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人敢和里正这样说话,从来没有哪个女子敢如此忤逆里正,场中安静极了,就连适才叫嚣着喊打喊杀的壮汉们也都放缓了呼吸。
里正皱了皱眉,并没有再为难吴蔚和绣娘,似乎是默认了吴蔚的“提议”,场中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个奇怪女子的不同,可具体是什么,一时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吴蔚将绣娘安顿到火炕上,按着她的肩膀郑重说道:“好好待在家里,外面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相信我。”
绣娘的眼中写满了担忧,她抓着吴蔚的袖子,不自觉地说道:“那是里正……”
“我知道。”吴蔚顺势刮去了绣娘眼角的泪花,微笑安慰。
吴蔚出了屋子,一边走一边将头发拢成马尾,用发带绑了,这才是吴蔚原本的模样。
这一刻……她不再是穿着男装的奇怪女子,也不是披头散发打滚撒泼的那个人,而是吴蔚。
“你好好一个女子,穿着男子的衣裳招摇过市,成何体统?”里正率先发难道。
“这是我爹留给我的遗物,他老人家临终前亲手塞在我怀里的,我遵从先父遗命,有何不可呢?”对不起老爸,你就当一次工具人吧……吴蔚在心中默默补了一句。
吴蔚知道里正是干什么的,大概就是什么族规,宗法的执掌者,既然你们这群人这么喜欢“道德绑架”那就看看谁的大棒挥舞的好了,正所谓百善孝为先嘛,你和我讲“妇德”我还你个“孝道”。
不等里正再开口,吴蔚继续说道:“况且我只是路过贵宝地,并非本地人士,里正大人未免管得也太宽了。”
“即便姑娘并非本地人士,也要讲究个长幼尊卑,出口顶撞长者,实在太过放肆!”
吴蔚冷笑一声,回呛道:“我老家的族长都八十多岁了,我穿着先父的衣裳,缅怀先父是得到他老人家首肯的,敢问里正今年贵庚了?”
“你!”里正算是瞧出来了,眼前这个外乡的丫头伶牙俐齿,多说无益,话锋一转继续说道:“来者是客,既然姑娘并未坏了此地的规矩,又得柳家三娘的收留,老夫便不再多管,今日之事只是一场误会。”
“误会?里正大人可听说过这样一句老话?叫:‘好说不好听’,您说是误会,好说!可今日有这么多人参与捉奸,人多嘴杂,一旦传出去可就不好听了。我的名节怎么办?我的一生都被你们这些人给毁了!”
话音落,里正旁边的一个贼眉鼠眼的男子叫嚣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穿着男子的衣裳招摇过市,还在乎什么名节!就算是有错,也是你有错在先,里正大人是为了维护族规宗法,难道还要给这个不要脸的小丫头赔不是吗?”
吴蔚瞥了一眼那个蠢货,理都懒得理,盯着里正,问道:“敢问里正大人,孝道与名声,哪个重要?”
“自然是孝道!”
“我身为家中独女,家父故去后我为家父守孝三年,尽得本族,族长,里正一致称赞,我穿着先父的衣裳步行数百里,只为进京告状为亡父求得一个公道,所到之处皆得善待,唯有在此地不仅被误会,还要平白遭受侮辱和指责,这是什么道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慌了。
早在吴蔚伏在地上装哭的时候就顺便制定好了方案,穿越过来这些天吴蔚专门去看过好多牌坊,从而了解到这个朝代的基调是“仁孝”,碑林牌坊里,歌颂孝道的居多,所以只要自己牢牢把握住朝廷的动向,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孝女”不仅可以强行找平女子话语权弱的不足,还能反过来压这些人一头。
至于事情的真伪,吴蔚相信只要自己做得不是太过分,里正也不会派人到“几百里”外去查自己的老底儿。
吴蔚冷着一张脸,实则是在观察里正的表情,瞧见对方似在权衡,吴蔚决定再最后加加码。
吴蔚向前一步,慷慨颂道:“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惊愕取代了疑虑,里正将手中的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威严地说道:“今日之事,若有人敢传出去半句,宗法处置!”
众人连连称“是”,里正朝吴蔚略拱了拱手,说道:“这件事……是老夫失察,回去之后一定严惩告密之人。姑娘……可满意了?”
吴蔚见好就收,顺势道:“既然里正大人如此说了,小女子也就心安了,小女子要在绣娘家度过寒冬,等一位‘贵人’寻来,我二人一同上京,再此期间多有叨扰,还望里正大人,拂照一二。”
吴蔚软硬兼施,谈吐得体,并在最后抛出一位根本不存在的“贵人”,提醒这些人自己并非没有后台,避免他们暗行报复之事。
里正点了点头,他听明白了吴蔚的意思,带着人离开了,吴蔚站在原地一直等到彻底不见人影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吴蔚心中清楚:这场闹剧自己看似全胜,实则惊险重重。
就在这方圆数里之中,里正比知县的权力还要大,是可以越过律法处置人的。自己适才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被这帮人强行灭口,可她实在是没有办法。
家里已经连一文钱都没有了,储备的粮食和物资根本熬不过这个冬天,她和绣娘连一双厚底儿鞋都没有,自己光是在外面闹了这么一会儿,就感觉快要被冻僵了。
与其等到弹尽粮绝不得不冒死上山打猎,还不如主动出击,能捞一点儿算一点儿。
虽然闹了这一场,但吴蔚觉得自己已经把里正给架起来了,哪怕以后自己回家去了,绣娘也不会有危险,说不定还会因为帮助过自己这个“孝女”而得到褒奖。
至于露馅……,吴蔚不是很担心。
她并没说老家在哪儿,也没说是从哪个方位,途径那些州府过来的,在这个交通和通讯都闭塞的时代,一个里正还查不出这么多信息。
在这之前,她们要先解决生存的问题。
吴蔚回了屋子,看到绣娘正站在门口等自己,笑着拉起绣娘的手快步上了火炕,扯过被子裹住自己和绣娘:“外面可真冷啊,我感觉快要被冻僵了。”
“对不起。”绣娘低声道。
“怎么了?”
“没帮上忙,还给你添麻烦了。”
“哎呀,这件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非要较真儿也是我的错啊。要不是我穿着男装在你家进进出出的,被有心人瞧了去,会有今天这事儿吗?这场无妄之灾是我给你带来的,你已经很勇敢了,一般女子没有你这个勇气。”对绣娘能冲出去挡在自己面前的行为,吴蔚很是欣赏和感动。
“要不是你最后护着我……我都快站不稳了,就连我大姐,见到里正都吓得说不出话来,你却能让里正给你道歉。蔚蔚……好厉害啊。”
“我怕什么,我又不是你们本地人。对了……我听里正那意思,好像是有人告密,他才带人过来的,这事儿你心里得有个数……不行咱们养条大狼狗吧。”
绣娘心中泛苦:她听懂了吴蔚的弦外之音,坐落着义庄的地方,谁会来呢?
可绣娘想不明白,自己都已经被分家出来了,分家的时候大姐给什么,自己就拿什么,连半粒儿米都不敢多拿,还有什么值得惦记的呢?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看看自己?
既然连面都不愿见,又为何还要到里正那里去告状呢?
第9章 人血馒头
“你肚子饿不饿?我在锅里焖了饭菜,你先打点热水洗漱一下,把早饭吃了吧。”
“你这么一提我还真饿了,你在炕上好好待着,我自己去弄。”
吴蔚来到堂屋,掀开锅盖一瞧:锅里放着一碗炖菜,一碗杂粮饭,里面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精米,一看就知道是绣娘专门给自己做的。
“绣娘~。”
“怎么啦?”
“你早上吃了什么?”
“……和你一样的,我、蒸了两碗饭。”
“哦。”
吴蔚不再说话,舀出锅里的热水洗漱完毕,端着饭菜进了屋,摆好炕桌拨出半碗杂粮饭连着筷子一同按在绣娘面前:“以后一日三餐咱俩都一起吃,谁也不准吃独食!”
“我吃过了,你自己吃吧!”
“吃吧吃吧,一会儿有人给咱们送粮食,你就放心吃吧!”
“给我们送粮食?”
吴蔚笑得有些高深,挑了挑眉毛:“吃啊~。”
绣娘犹豫片刻,见吴蔚吃的很香,忍不住端起了碗……
刚才在门里,绣娘听到吴蔚讲述自己的身世,此时房中只有她们,询问的话几次到了嘴边儿,又被绣娘硬生生咽了回去。
绣娘不愿去触碰吴蔚心中的伤疤,就像她自己也不愿意与旁人诉说自己的心伤一样,她只是有些不敢相信……每天都很开心的吴蔚,竟然有如此艰辛的过往。
这一刻,绣娘突然感觉自己不再是那样的孤立无援,也不该再暗自悲伤下去了。
“一会儿吃完饭,我收拾碗筷,咱俩一起睡个回笼觉吧?”吴蔚盛情邀请道。
“回笼觉?”
“就是早上起太早了,没睡饱,再来一觉的意思。”
绣娘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回笼觉”这三字儿光是听听就觉得奢侈,哪有人大白天睡觉的?
“你自己睡吧,我……”
“下雪不冷,化雪冷啊~一会儿外面肯定很冷,不睡觉还能干什么?那你从前,冬天的时候都干什么?”
“做饭、劈柴,挑水,喂猪,喂鸡,扫牛棚,做针线活……能做的事情可多了。”绣娘掰着手指头细数道。
吴蔚从绣娘的描述中捕捉到一丝违和,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思考,回来之后盘腿坐到绣娘身边,问道:“你们家有牛?还养了猪,养了鸡?”
“两只花猪,一只打鸣的大公鸡,六只母鸡,还有一头牛。”
吴蔚皱起了眉,继续问道:“我记得你之前和我说过,你家里一共七口人,你父母和你,你二姐,还有你大姐,大姐夫还有他们的孩子,你二姐早年间出嫁了,你爹在不久前去世的,对吧?”
“嗯。”
“那这些活儿你都干了,其他人干什么?”
“从前……爹和大姐二姐下地干活,我和娘在家里就是要做这些的,后来二姐出嫁了,地里的活儿爹和大姐两个人做,再后来大姐招了大姐夫做女婿,三个人忙地里的活,娘要不时到市集上去,十几里山路要一上午才能回来,家里的活我就要多干一些,晌午还要到田里送饭。”
“啧……那你大姐二姐什么时候成亲的?大概几岁?”
“大姐十六岁,二姐十五岁就嫁人了。”绣娘如实答道。
“也就是说……其实你二姐也是在很小的时候就下地干活了,你下地干过活吗?”
“干过一阵子,不过娘疼我,后来就没再让我下地干过活,只让我做家里事儿。”
“你刚才说……平时会做些针线活,具体做什么?”
“娘会从街坊邻居哪儿揽一些做成衣和绣花的活儿回来交给我,还会把我做的衣裳,鞋子和绣花拿到市集上卖了补贴家用。”
听到这里,吴蔚心中隐隐明白了,为了确保自己猜测的正确性,吴蔚又问了几个问题。
“你还记不记得你们家是什么时候搬离老屋的,还有你们家的那些猪啊,牛啊,什么时候开始养的?”
绣娘认真回忆了一会儿,答道:“大姐招了大姐夫进家那年,我十岁……有一天娘很高兴地和我说,家里有了壮劳力这回能借到钱了,我爹问一位堂伯家借了五两银子盖房,他们还答应了出几个男丁来帮忙,我们当年就搬到新房子里去了。”
“那猪和牛呢,什么时候养的?”
“我及笄之后家里才开始养猪的,第一年没舍得杀,拉到集市上卖了,第二年才开始杀年猪的,吃上猪肉那年转过春儿来,又买了牛回来。”绣娘的脸上露出笑容。
“你二姐嫁到哪里去了?夫家怎么样?”
“隔壁村子,听娘说隔了三十里地,二姐夫家也是农户。”
“那你平时……做的那些针线活,赚的钱呢?”
“那些东西不值钱的,娘说:都是街坊邻居,给个几文钱就行了。”
从绣娘的话里,吴蔚没有听出一丝疑虑和抱怨,看着她干净的眸子,吴蔚选择了沉默。
“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这些?”绣娘不解。
吴蔚笑道:“没什么,你记忆力可真好啊,都这么久了还记得这么清楚。”
绣娘亦是轻叹,低声道:“这些……都是家里的大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