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之前,一直都这样?”席秉渊挑起了话头。
他话中的“这样”究竟指的是哪样,两人也不言自明。
“怎么?你同情我?”江然淡淡自嘲一笑。
语气中隐晦地含着些尖锐,似乎还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低低的烦躁。
“不,同情不是适用在你身上的字眼。”席秉渊摇了摇头,目光晦暗不明,嘴角似有一抹很浅的笑。
席秉渊的五官冷硬流畅,此刻正在昏黄灯火之中半半地陷入明亮与黑暗的交织,唇角的笑容浮于表面、不达眼底,从江然的视角望去,竟有几分亦正亦邪的味道。
“那你这话什么意思?”江然收回视线,继续给自己灌酒,撇嘴道。
“我只是在想,你从前过得,也没有那么好。”席秉渊微微歪头,半垂着眼睑,似乎在细细打量江然,“你我二人,各有不幸。”
江然就着原本的动作,又抿了一口酒,才挑眉看向对方,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席秉渊灰色的眼眸微沉,以款款的、温和平静的语气道:“我从前日子过得苦,只想着,怎么能把物质提上去,但这些对于你而言是唾手可得的东西,你没有吃过这样的苦。”
“但是现在想想,若是生活在你的家庭,我也未必会很幸福.....”
他置于膝上的手指轻轻敲了几下膝头,似作思忖。
江然闻言却嗤笑一声,他的目光在昏暗的灯火之中如惊鸿浮影一样璀璨,但在一秒之后便又归于了死寂一般的空洞:“你可是Alpha,你在这个家里只会得到所有人的爱。”
席秉渊闻言只是定定看着他,他的眸中含着几分江然看不懂的情绪。
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可。
“……与性别无关,其实我觉得江总很看重你。”席秉渊眯起眼看了会儿江然,他目光很清而浅,才道,“我个人觉得。”
他眼中的情绪不是在开玩笑,更不是作假。
“……怎么说。”
江然沉默了半晌后垂下眸,他倒还挺想听一听席秉渊的见解。
身边的很多人都会这么与他说,但是他们并不了解他的处境,也站在各种情感的立场上,或多或少地掺杂自己的私心。
但是他和席秉渊之间是一种很纯粹的关系,对方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欺骗他,他觉得席秉渊会对他说真心话。
“我不认为他有那么看重你是否是一个Alpha,我觉得他对你的这些期待……或许是因为你是Beta,而不是因为你不是Alpha。”
席秉渊的眉心微蹙,似乎是在思忖,他不太好组织语言,他只是在描述自己内心那种模糊的直觉,他与江然的父亲同为Alpha,对方在与他的交谈之中,会无形流露一些价值取向,虽不够明晰,但他能懂。
席秉渊望向江然:“你当真认为就只因为你是Beta么,就因为你没有分化成Alpha,如今才会这么难做?”
江然没有立刻回话,他在沉默中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在席秉渊深邃目光的注视下,他喝了一口酒,才轻轻地撇了撇唇角:“……或许吧。”
他说不准,究竟是身为Beta的性别造就了他如今的痛苦,还是他自己的性格助长了Beta性别所带来的痛苦,他不知道,但事已至此,他终究无法逃离这种矛盾的痛苦。
就像他现在拥有了可笑的、残缺的腺体,也并不会改变他是一个Beta的事实。
他还是不会有Alpha那样强势的信息素,他依然不是顶尖的上位者,他只会反过来受到席秉渊Alpha信息素的挟持。
思及此,江然整个人在顷刻间就清醒了过来。
他手上缓缓地摇晃着酒杯,转头望向一侧面目冷清淡然的Alpha,忽而一些模糊的酒意攀爬上了他的大脑,短暂地麻痹了他的思绪。
他很痛苦。
他很想要报复带给他这些痛苦的人,但是,他从来不能对他的父亲做出什么实质性的反抗。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手段可以威胁到他。
如果真如席秉渊所说,对方在乎自己,那么……
他倒是很想看看面对自甘堕落的自己,父亲究竟会露出怎样的目光,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乎自己?
如果他亲手毁了自己?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于是,他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缓缓闭上了眼,让自己在黑暗之中放空头脑中清醒的思绪。
他再睁开眼设计,就见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灰色眸子里带着惯有的冷清又平静的深邃。
见江然混沌晦暗的目光,席秉渊神色噙上几分不易察觉的犹豫,他直觉江然眼中的幽暗里混杂着一些危险的情绪,他警惕地眯起眼睛:“……怎么?”
江然感到头脑有些昏沉,连接感官的神经似乎在罢工,发散了的酒意从胃部一路直上,侵袭他的大脑。
倏尔,他放下手中的酒杯,倾身向席秉渊压了过去,他微微眯起眼睛,一手抚摸上席秉渊的侧脸,在对方冷淡又复杂的目光中缓缓地凑近,他的眼神空洞又迷离。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那一双灰色的眼睛,俊朗的五官和冷漠的眼睛,这样充满矛盾的组合在黑暗中并不那么清澈,反而像是一处深渊,隐藏无尽的危险,却又在这样的夜里具有极致的吸引力。
像锋利的刀剑,明知道接近会划伤自己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得到。
江然缓缓地抚摸过席秉渊的侧脸,他的手冰凉,在那张微微温热的脸上流连。
“你说过,你是我的Alpha吧……”
他缓缓垂下眼帘,目光似有若无地在席秉渊薄薄的嘴唇上擦过。
席秉渊眉心蹙起,一把握住江然的手腕,微微用了一些力道把人从自己身上拽开,他紧紧盯着江然的双眸,硬邦邦冷声道:“你醉了。”
却被江然反手挣脱开,他仗着酒意,将姿势改为双手捧住席秉渊的脸,整个人欺身压了上去,将大半的重量都倚在对方身上,他双腿分开,分别支在对方的双腿两侧,呈现出一个非常暧昧的姿势。
席秉渊只能仰头看着他。
“……醉了?就当我是吧……”江然忽而痴痴地笑了一下,他的眼神很迷蒙,在席秉渊的脸上勾划出一道一道旖旎的痕迹,“可我们分明是夫妻……我想要你,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
语气很轻,带着朦胧的迷蒙之意。
他稍稍一动,低头,用额头抵上对方的额头。
席秉渊仰头,脸上表情毫无波动,他只顺着江然额头抵着额头的姿势,抬起眸,静静地看着他:“江然,自重。”
他抬起一只手搭在江然的后脖颈上,缓缓地揉捏,好像在安抚一只炸毛的、担惊受怕的猫。他是在安抚江然的情绪。
江然出身优越,但他并不快乐。
在降生于望江的那一刻,他的身上就早已满是枷锁。
当优秀成为了一种理所当然,那么生活就只剩下了枯燥高压的义务。
这样的日子望不到头,让人倦怠,让人失望,也会让人最终疯狂。
他知道他的痛苦。
他也希望他未来,不要再吃苦了。
在望江环境中长大的江然缺少安全感,他能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依赖€€€€可自己并不是对方值得托付一生的归宿,与他在一起,或许只会加剧这种患得患失。
他从来不是一个安于稳定的人。
“……我终归是个路人。”
席秉渊平静无波澜的声音,清冷而清晰,一字一句敲打在江然的心尖上:“你要对自己负责。”
……
近来在心中他越发地在意,江然似乎对他多了些不该有的期望。
席秉渊在每每看见那种复杂深沉的目光时总在心头一滞€€€€你在我身上期望什么呢?江然,你期望我成为你生命中那个独一无二么?
可我……无法伸出手,拯救你啊。
我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是否拥有爱一个人的能力。
你,唯有自救。
话音落地时,两人四目相对,目光皆闪了一瞬。席秉渊没有看清江然眼睛里的东西,那双眼睛依旧混沌无光,他不知道对方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最后,他的指尖重重地点在江然后脖颈上的一处,江然倏尔浑身一顿€€€€席秉渊指尖之下就是那一处残缺的腺体。
席秉渊感受到自己指尖下的身体重重地颤抖了一下。
猝不及防地被一点醒,江然沉默了一瞬,然后干脆利落地从席秉渊身上下来,迅速移到了一侧,他双手抱膝,把自己的脸全埋在了膝盖与双臂环抱成的空间之中,呈现出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自闭姿态。
席秉渊隔着一道不长不短的距离注视了江然一会儿,最终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等到彻底听不见对方的声音,江然才缓缓地把头从膝盖之间抬起来,他望着席秉渊紧闭的房门,一双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迟缓地转动了一下被酒精麻痹的思绪,他好像终于觅得了几分清明。
他很累,他需要一个可以躲避的地方。他想躲进某处,躲进黑暗的、安静的、没有任何人会来打扰的寂静里。他想要逃离这个对他而言烂透了世界。
但是世上没有他的庇荫,这里没有避难所,只有席秉渊。那个烈酒气味的Alpha,用灰色的眼睛安静地、温和地注视他,仿佛已经看透了他。
他想要走向他。
跌跌撞撞、兜兜转转,在黑暗的尽头,在Beta的枷锁、在苦难的失意之后,他的身边,竟然只有那一处可以依偎的寂静。
只有席秉渊在看透了他的不堪之后,告诉他,你要爱自己。
他的双眼一眨不眨,深深地注视着那一扇门,眼眸幽深。
他想要,抓住他。
即使对方,在推开他。
毕竟人总要有些念想才会想要活下去。
而他江然,恰好是个不喜欢放手的人。
第39章 独自下咽
与江然所想的不同,席秉渊回到房间的过程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清醒、那么冷静。他匆匆离去的脚步向他的内心出卖了自己混乱的呼吸和思绪€€€€他不是毫无波澜地抽身离去,而是在迫切地在逃避。
他需要给自己一个独自冷静的空间。
一关上房门,席秉渊就用后背抵住了冰冷的木板,他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胸口的布料,试图通过这无用的举动来缓解心脏之处的强烈跃动。他缓缓闭上眼睛,压抑着深藏在肺部的喘息。
如果再在江然面前停留一会儿,他恐怕他会失去自制、失去理智,最后被信息素完全支配,再次不受控制地咬上江然后脖颈那一处细嫩的皮肤。
在今日他终于知道什么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这难伺候的身体似乎在适应了江然所带来的独特慰藉之后,对抑制剂的排斥越来越明显,那些人工生产的流水线药剂对他越来越不起作用。
换言之,他在江然面前,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和信息素。
而江然依旧是一个不折不扣的Beta,他对信息素并不敏感,他或许暂时还不会发现自己的失态,但朝着这种事态继续发展下去,总有一天,江然会发现,他是一个在他面前控制不住自己的怪物。
他甚至会做出伤害江然的事情。
不,或者说,那情非得已的标记,已经对江然的身体造成了一定不可逆的伤害,江然如今对他的依赖,就是源自于自己的信息素的影响。
……
他看得出来,江然对他态度在转变,他对他有所期冀。甚至江然都没有想过要避着他,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对方的那些异常的、试探的接近。
像是狐狸探出自己领地的爪子,很轻,但又不可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