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忠 第4章

“你来给他穿衣。”陆棠鸢看着眼前被头发糊了一脸的傻子,“你,听话。”

他另外拿了块干净的布巾把手和脸擦干净,在近处盯着这畜牲,落月提防着上前,却发现这人比刚才老实了不少。

一通忙活,落月把阿枭的发丝擦干束起,带上小德子的太监官帽,常年被血水和乱发遮挡的面貌终于完完全全露了出来。

她把乱糟糟的周边都收拾好,“殿下,奴婢告退。”

陆棠鸢应了一声,恢复原样的内殿,让他的气恼也平息不少。

近来入冬,腿疾复发,兽王惨死,影卫队精锐又死伤百十,太多事情脱离他的掌控,以至于他失了些冷静。

现下再看装扮好的阿枭,不自觉挑起了眉毛,长相是让他有些意外的。

那张曾被血污糊满的面孔,并没有多么凌厉的眉眼,多么凶悍的面向。

眼睛明珠似的,眼尾微微翘着,被水汽蒸得粉红,或许是年纪小的缘故,脸型轮廓也秀气,在野林里风吹日晒过,也还是白白净净的。

总之,说他是“猛兽”,不若说他是“兔儿爷”,任谁看了这好面相,脾气也得消下一半去。

“还怕你扮太监太张扬,如此看,正正好。”陆棠鸢抬手拍了拍阿枭的脸,“就是高了些。”

“走吧,跟着本宫去拜见贵妃娘娘。”-

皇子本是不能随意出入后宫的,但陆棠鸢在哪里都是特例,出入贵妃露华宫的权利,是圣上御赐。虽然他巴不得从未得到过这项恩赐。

一进露华宫宫门,就飘出来一股药香,一方面是昭贵妃仍爱钻研些药理,另一方面,是她近来称病,宫里顶好的药材一箱一箱往里运,露华宫都快成了药材仓。

掌事宫女见了他,还是那副死样子,伸出半边手臂拦他,“殿下,娘娘身体抱恙,喝了药刚睡下。”

他心里冷笑,自小百毒不侵的医女,身体抱恙,也亏得父皇相信,“冯姑姑,若没有要事相商,本宫必不会来烦扰,还请姑姑通报一声。”

冯姑姑面露难色,“请殿下随老奴到偏殿等候,娘娘是真的刚睡下,老奴也不好马上通报。”

这回他的冷笑从心里转到了面上,“她春宵一刻,还比不上她儿子的命重要吗?”

他说话时没压着声音,吓得冯姑姑那张死人脸都有了波动,“殿下慎言!”

他不顾阻拦大步上前,将冯姑姑的阻拦甩在身后,这露华宫里,除了冯姑姑有母妃庇护,再无旁人敢阻拦他分毫。

沿路的宫女太监一个个对他高声行李请安,生怕殿内的人听不见,他更加确信了心里的猜想。

果然,推开门的那一刻,母妃已经坐在桌前等他,弯着笑眼抹去额角汗珠,“棠儿何事这样急躁?”

他们母子之间总是生疏体面的,他不会追问,母妃更不会解释,而且,还要先挑他的错处。

这不,不等他开口,母妃就注意到了他身后的阿枭。

“生面孔啊,瞧着比小德子还俊俏些,身边总有这些人陪着,难怪连丞相之女都看不上眼了。”昭贵妃整理着临时披上的外袍,蹙着细眉眼神轻蔑,“棠儿,有些事要拎得清,丞相之女€€€€”

“儿臣的婚事不急。”陆棠鸢不愿听,开口打断。

“你是越发没有礼数了。”昭贵妃的眉头锁得更紧,明明是医女,脸上却找不见半点慈悲。

陆棠鸢若无其事坐到对面,顺手端起桌面上一盏茶,送到嘴边却又停住,庆幸自己没喝下去。

内殿里悉悉索索的声音毫不遮掩,提醒他,不是什么脏东西都喝得。

视线飘向内殿里模糊的人影,他开门见山,“母妃莫急,儿臣今日前来只求一事,求完便走,不会让大祭司久等的。毕竟...药材撑着的身子,等久了就疲软了。”

此话一出,昭贵妃的脸色倏然铁青,他也不理会,自顾自做自己的事。

他抬手招呼阿枭,“跪下。”

待阿枭双膝落地,又捏了茶杯上盖,打出去,击落阿枭头上的太监官帽,若无其事道:“母妃,儿臣想确认,他是否真有痴傻之症。”

“棠儿。”昭贵妃嘴里叫得亲昵,声音里却再无半分温情,“求人办事,还这样口无遮拦吗?”

陆棠鸢不甘示弱,淡淡地瞥了一眼内殿,平静道:“母妃教训的是。儿臣只是疑惑,为何儿臣与母族的性命,都比不上那个不服药就无法行房的懦夫罢了。”

“放肆!”昭贵妃攥着蔽体的毛氅前襟起身,手掌拍在桌面上,震洒了手边的茶水,“你还懂不懂尊卑廉耻!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别忘了你今天的荣华,都是我给的!”尊卑廉耻。

陆棠鸢觉得这四个字从母亲嘴里吐出,尤为可笑。

每一次到露华宫,他们母子之间,总是以争吵作结,有时候,会附赠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譬如这次,母妃的手已然有了起势。

但他忘了,这次随行身边的,不是逆来顺受的小德子,而是一头未经驯化的野兽,一头对危险与敌意尤为明显的野兽。

他闭眼等待耳光落在脸上,却只听见母妃的惨叫与重物坠地的声音,他瞬间睁开了眼睛,“母亲!”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母亲再张扬跋扈,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何经得起这畜牲的拳脚?

昭贵妃横躺在地,内殿的大祭司赤膊跑出来,先一步把人抱在怀里,陆棠鸢的双臂落了空,转身一圈锤在了仍怒视母妃的畜牲身上。

“狗杂种,本宫不是叫你听话吗?!”

阿枭纹丝未动,只是消解了眼里的怒气,低垂眉眼,疑惑地跪在陆棠鸢脚边。

“呜...”

阿枭探头,试图蹭蹭陆棠鸢的手背,却被陆棠鸢甩开。这一甩带着怒气,指节磕到了阿枭的眼睛,染红了阿枭的眼眶。

陆棠鸢无暇顾及,只是看着忍痛的母亲和惊慌的大祭司。

“棠儿。”昭贵妃缓过劲儿来,破天荒的没有发脾气,而是盯紧了对面的阿枭,“他是什么来头?”

不管什么身份,到了什么境地,阿枭这样的“怪胎”,于医者,尤其是昭贵妃这样医德欠缺的医者来说,都是稀世珍宝。

她就着大祭司的搀扶起身,身上的疼都忘了,行动不见丝毫异常。

陆棠鸢舒了口气,语调重新平缓,“王诚从狼群里绑回来的,来历不明,儿臣怕有蹊跷,特来请母妃诊断。”

昭贵妃撑着身侧的赤膊男人坐回去,瞥了一眼陆棠鸢,“你制住他,让本宫瞧瞧。”

陆棠鸢朝着阿枭低头侧目。

阿枭看不明白也听不太懂,只知道陆棠鸢因为他的保护不高兴了,不解,但听话,“呜...”

陆棠鸢同样看不懂他,不放心,拇指一直磋磨着无名指上的机关戒,防备着。

只见昭贵妃脸上没了一点轻浮情态,专注地摆弄了两下阿枭的头,稍一用力,阿枭立刻呲牙低吼,昭贵妃还没来得及收手后撤,重重一脚就落在了阿枭的脸上。

方才给阿枭沐浴,陆棠鸢鞋底沾了水,这一路走来又和了尘灰,此刻结结实实地给阿枭脸上添了个泥脚印。

阿枭懵住,眼角顷刻间蕴了满眶泪水。可惜于在场三人而言,他的眼泪起不到任何动摇之用,他的眼泪因何而生,是否委屈,根本无人在意。

昭贵妃见阿枭如此听话,也放了心,手法不再收着,食指于阿枭的头颅上翻飞诊断。

头颅之内的伤病,终究是不好确认的,昭贵妃丝毫没有顾及阿枭是否能承受,指节用力到发白,指尖似要抠进人的皮肉。

短短一刻钟,阿枭头顶冒出的汗都浸湿了鬓发,顺着脸颊滴落,在地面上形成了小小的水洼。

可是,他再未开过一次口,泄露一丝声响。

昭贵妃甩甩手,摘下头上唯一一根临时束发的银簪,扭动机关,取出一根足有一寸长的银针,对着阿枭的耳后直直插入。

阿枭立时瞪大了眼睛,紧攥双拳,直至银针彻底没入皮肉,都紧闭着双唇,未吭一声。

“好了。”昭贵妃大悦,笑着抹掉指尖沾染的血珠。

而阿枭的嘴角也缓缓留下一道血红,不是银针伤了内腑,而是自己忍痛,将下唇咬破了。

“有这么疼么?”昭贵妃疑惑地打量了阿枭几眼,没多想,看向陆棠鸢,“他痴傻是真,是幼时中毒淤积脑内所致,但这淤毒并不难解,以防万一,本宫已用另一种毒针封住了淤处,除本宫之外,无人能解。”

“儿臣,多谢母妃相助。”陆棠鸢轻飘飘说了一句。

但昭贵妃并未怪罪,此刻两人的注意点都在阿枭这个“奇物”身上,有了这一得力干将,斗兽赛之困已然有了破解之法。

只求一事,求完便走,陆棠鸢说到做到。

但习武之人的耳力总是常人不能比的,淫秽之声隐忍压抑,隐在厚厚的宫墙里,偏向银针似的,单单刺在他的耳朵里。

他还是停住了脚步,对着冯姑姑多了一句嘴,“母妃的病该好了,莫要因小失大。”

冯姑姑行李,“殿下放心,大祭司是为贵妃娘娘驱逐身上所缠病魔,且大祭司驱邪之时,与贵妃娘娘隔着纱帘,未曾接触,这都是露华宫满宫人亲眼所见的。”

“陛下若是知道了,说不定还会封赏大祭司呢。”

陆棠鸢没再多言,谎言也好真相也罢,但愿父皇,永远不会知道。

【作者有话说】置顶已标明:20:00更二休一20点意思是,20点之前哈,我写完就会更,肯定在20点

第5章 “他只是想抱我”

如今阿枭痴傻之事板上钉钉,陆棠鸢已经放下了一半的心。

至于另一半,阿枭为何独独听命于他,仍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落月。”他盘着手中珠串,看着蜷在他脚边熟睡的,毫不设防的阿枭,“你为何忠心于本宫?”

落月半分犹豫也无,“殿下乃是天象认定的太子,战功赫赫,是众皇子里最拔尖的,能追随殿下是天下子民的心愿和荣耀。”

“别拿这些搪塞我。”陆棠鸢放下手中珠串,直视落月,“许你回答第二遍。”

落月抿唇,慢慢红了脸。

倒不是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情愫,而是她打打杀杀惯了,要她杀人,那她手起刀落,要她表露情感,她倒是羞于启齿了。

但主子的命令要听得,“殿下不会亏待忠心中用之人,而且殿下很...温柔。”

“?”陆棠鸢哭笑不得,他又看向地下躺着的阿枭,半张脸上还沾着泥脚印,耳后因银针的缘故青紫着,他可真是太温柔了。

这词出自别人嘴里倒有情可原,除了在影卫队和昭贵妃面前,他一贯是个手拿佛珠的慈悲形象,斗兽场上也常常做痛心怜悯的姿态。

但落月,影卫队的女卫之首,为他处理的腌€€事数不胜数,怎会说他温柔。

“本宫手上杀孽无数,谈何温柔 。”

落月摇摇头,眼神坚定,“王诚粗莽无比,疏漏无数,可殿下知他忠心,从未怪罪。落月早几年,...月事,会腹痛难忍,殿下不仅不嫌弃,还准奴婢月事假,为奴婢寻医问药。”

“奴婢知道,殿下怕旁人知道了看轻我,对外都是说我是替您外出办事了。”

陆棠鸢点点头,是,也不是。

他确实看重王诚的忠心,但他所为的,是斗兽场上再无可用之材时,王诚能义无反顾地回到赛场上,去做他的“兽王”。

至于落月,女卫之首的弱点,怎可轻易暴露在外。

他是为了属下的忠心,才对属下“温柔”,这些“温柔”不过是他营造的假象,遮挡他背后残忍的真正目的。

他的属下们也不负所望,忠诚于他的“温柔”。

却从来不是忠诚于真正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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