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歉疚,当然想过补偿,只不过岑寻枝看都不看一眼。
这没关系。他犯的错,有一辈子的时间去赎罪。
可是,居然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时候,岑家又多了一个孩子?
而且看起来还不是无可奈何的临时收留。
无论是吉尼夫人当日焦灼的侧写,还是此刻目之所视小孩儿倚在岑寻枝怀里那乖巧亲昵的模样,都明明白白告诉着他不可否认的事实:这个孩子,对岑寻枝来说非常重要。
边临松的心中五味杂陈。
既有无数个对真相的疑问,有混杂的怒火和妒火,还有更多的、雪花一样几乎将他淹没的自责。
岑寻枝本不该讨厌小孩子的,如果不是自己。
岑寻枝身边本不该出现第二个亲密的人,如果不是自己。
他怎么能……怎么能让别人趁虚而入?
哪怕是一个孩子。
然而从政这些年授予的最大教训,就是决不能被情绪牵着走。
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要镇定下来,否则不稳定的情绪将会成为致命的弱点。
边临松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仔细观察那个男孩。
在认出这张小脸有点儿眼熟之前,他终于发现了另一个显而易见的特征。
诶不对。
这孩子怎么有耳朵?
还是兔耳朵。
还是垂下来的。
……这是个垂耳兔幼崽?
KFC紧张得轮子都要打摆子了,他既想过去给崽崽盖上帽子,又心知肚明已经来不及了;既想护着小孩儿,可主人就在这里,怎么也轮不到他出手。
这下场面就很尴尬了。
小於,垂耳兔幼崽,联邦禁入名录之首;
岑寻枝,边防局局长,联邦走私品和违禁品的第一道防线负责人;
边临松,议长,联邦元首,也该是联邦法律法规的代表;
他们现在站在一块儿,面面相觑。
最应当拒绝违禁品的边防局局长,主动“扣留”了一只小违禁品,现在还堂而皇之地展示在议长面前。
这合理吗?
至于岑寻枝,仍在为小於看到边临松第一眼就欢快地喊爸爸而震惊。
他顾不得问询究竟怎么回事,在边临松变幻莫测的神色中,将孩子揽到身后,轮椅向前一步挡住,目光戒备,语气冰冷:“你看到了。”
边临松被他那近乎看向敌人般的神色刺痛了:“我……”
“说吧。”岑寻枝皱眉,懒得跟他废话,开门见山,“你想要什么?”
边临松愣了愣:“……什么?”
“这个秘密。”岑寻枝向后方偏了偏头,意有所指,“你要我用什么来交换?”
一向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的边临松,在岑寻枝面前哑了火:“我……我没要交换。”
岑寻枝:“那你就是一定要带他走了?然后检举我?”
边临松因他的咄咄逼人下意识后退半步,胡乱摇摇头:“等一下……我什么都没有说。你别着急好吗?我们先谈谈,哥。”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最后一个称呼时,声音已经明显弱下来,眼神闪烁。
赛瑟纳林金字塔尖上的人物,居然拘谨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还有,我不想再重复了。”岑寻枝漠然道,“不要这么叫我。”
后一句话比前一句还让边临松痛苦,他下意识动了动嘴唇,那个被拒绝的称呼终究还是卡在了喉咙里。
“我不会的。”他低着头,看见细小的杂草戳着自己的鞋尖,话像是讲给自己听,“你喜欢的,我都会为你留下。”
这样的话实在打动不了岑寻枝,他不再看那人,转动轮椅,问咬着手指好奇地瞧着大人之间争执的幼崽:“回屋歇会儿吧。想吃点儿麦片吗?”
小於瞄了眼边临松,有短暂的欲言又止的瞬间,然后欢喜地坚定立场:“想!”
“草莓还是青豆?”
“嗯……草莓!”
“好。走吧。”
幼崽个子太小,踮脚才能勉强够着轮椅扶手,却已经接替了KFC的工作,高高举着胳膊为监护人推轮椅了。
边临松就那样看着小兔子的耳朵一晃一晃,每一个欢快的摇摆都像是对自己的讥讽。
临进屋,幼崽又转身瞄他,悄悄做着“papa”的口型,试图唤回他的记忆似的。
议长大人贵人多忘事,还没想起来他是谁。
能注意到的,不过是岑寻枝自始至终没有回过头。
*
边临松看着在自己面前紧闭的大门,长长地,长长地舒了口气。
也不是头一回在这儿吃闭门羹了,他早就该习惯。
可是为什么今天却无比苦涩。
是因为岑寻枝孤苦了这么多年,身边终于又出现了另一个人吗?
正面冲突时机器人管家瑟瑟发抖不敢出现,此刻才姗姗来迟,一如既往的慈眉善目,语调相当恭敬地下逐客令:“先生,没什么事儿的话要不您就先……”
这个家里,连机器人的地位都比他高。
边临松在心里叹息,也没必要把气撒在机器人身上,只怪今天自己来的时机不对。
话又说回来,好像也没哪次是对的。
他点点头,抬腿要离开。
刚走两步,脚步重新顿住。
栽种着绒绒草的秘密花园,原本是有光墙将它和普通的小院分隔开的。
直到此刻他才发觉,今天它消失了。
也就是说,他,他们,其实身处秘密花园中。
边临松打量着绒绒草,它们原本已经熟透到即将腐烂。
可是今日,似乎光亮没有以前那么强烈了。
尽管还有不少仍垂头丧气,总体情况看起来却是有改善的。
他蹙眉:“这是……”
异状太明显,瞒也瞒不过去,KFC一时拿不准注意,要不要把小垂耳兔能挽救绒绒草的事情告诉他。
但边临松自己猜出来了。
花店里眼见着幼崽与植物沟通的记忆回流,直到此刻边临松才记起那只小兔子是谁。
怪不得觉得有些眼熟,原来是见过。
……怪不得又有小孩突然认爹,原来是同一个。
结合幼崽的表现,和绒绒草的状态,再加上KFC止言又欲、欲言又止的踌躇,边临松很快梳理出一条猜想,盯着机器人:“是跟那孩子有关吗?”
机器人第一定律,不能对人类说谎。
KFC艰难地点点头:“抱歉,先生,更多的我不能再说了,也请您不要逼迫我。我是少爷的机器人,少爷不会喜欢我多嘴的。”
几句话,从属关系和家庭地位剖析得分明。
是种软性的、但不失效果的“威胁”。
KFC虽然有时候看起来神经大条,但对主人的忠诚度不容置疑,该保密的事儿绝对守口如瓶,这也是边临松为什么会放心让他留在岑寻枝身边。
机器人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边临松很清楚。
他点点头:“我知道了。那我就先走了。”
KFC松了口气。
边临松这回没有再停留,大步流星走向门外的飞行车。
车窗闭合之前,他又瞥了眼岑宅。
窗帘边,似乎有个小小的身影。
有着毛茸茸的兔耳朵,会软绵绵地叫着爸爸妈妈。
边临松自嘲地想,仿佛他们三个就是吉祥如意的一家。
他闭上眼,向后靠在椅背上。
一直想找的解药,居然在这里吗?
*
院子外陌生的飞行车开走了。兔耳朵听得到。
小朋友目睹全程,小脑瓜还没绕明白自己选定的mama和papa总算见面了,非但不是由自己介绍的,反而看起来以前就认识彼此。
一只小兔子的月老梦悄悄碎了。
细心的幼崽还发现了另一个古怪的地方。
他仍然记得,自己第一次跟mama一起睡之前,是因为mama陷入了噩梦。
那个噩梦,似乎是由他想出的新称呼,也就是“哥哥”,触发的。
从那以后,小於再也没有叫过岑寻枝“哥哥”,反倒是后者无奈地习惯了“mama”这个称呼。
怎么现在又冒出来一个人,重启监护人的噩梦按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