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只爪爪踩了踩冰凉的地板,又蹦了蹦,脚下没有飘忽的空气感。
小於这才确信自己真的已经回到地面上了。
他松开嘴,牙牙咬得发酸,揪着手帕一角的爪爪也握得僵硬。
将绳子和手帕都从身上卸下来之后,小兔子再度直立起来,鼻子一皱小爪一抖,开始感应mama的位置。
他所熟悉的、残破的精神力仍在战栗。
小於难过地想,Mama还在难受。
那么,兔兔小勇士要出发去解救高塔上的公主mama了!
*
方才幼崽怎么喊都没回应的人们,全都聚集在房间门口。
老奶奶是最先发现不对劲儿的,正比比划划向着后赶过来的休斯解释:
“那位边先生啊,一早不知从哪儿弄来很多珍贵的食材,找我们借了厨房,还问我一些做法,说是要做给他哥尝尝。我还不知道他和岑先生是兄弟呢,你说这不一个姓,长得也不像啊。不过兄弟嘛,就算有什么不和,也总是……”
念叨着念叨着就跑题了。
休斯做星际游医这些年,见过太多太多容易忘事儿和爱唠叨的老人家,很懂得怎么跟他们交流,不动声色把话题牵回来:“您继续说,去了厨房,然后呢?”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说着说着就给忘了。”老奶奶一拍脑门,“我教了边先生怎么料理,他悟性高下手也灵活,他做饭的时候心情可好哩!结果……”
休斯轻声道:“结果,就成这样了吗?”
老奶奶也叹气:“是啊,我听见吵架的声音赶过来,已经……”
幼崽蹦蹦跳跳赶到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满地打翻饭菜的狼藉。
KFC正在收拾,家务是他的专长;他从一地陶瓷玻璃碎片中捡起什么亮晶晶的、没有沾上脏的东西。
是一串螺旋形状的耳坠。
这耳坠是一对,一只在边临松那里,另一只则交给了小於。
幼崽天天挂在脖子上,最近变回小兔子之后太小只了戴不了项链,又暂时放回了岑寻枝那里。
现在可怜兮兮扔掉的这一只,也不知是属于谁的。
除了正在做清洁工作的机器人,其他围观群众只在门口偷窥、耳语,谁都不敢靠近。
除了紧急赶到的小於,仗着自己体型娇小,灵活地从人们的缝隙中间钻进去,直起身怔怔地看着里面。
岑寻枝背对着门口。
边临松杵在一旁,捏紧拳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那剧烈的、精神力的波动,便来自于这场不知从何而起的争执。
小於虽然不能完整地接收整个过程的投射,却能感应到一些幻影似的片段。
边临松端着饭菜进来。
两人提到了什么事情。
“……离开……?”
那是幼崽唯一捕捉到的关键词。
继而原本平和的语调陡然上升,从争执到了争吵。
然后,就成现在看到的这样了。
小兔兔懵了。
以前医生叔叔说papa是混蛋的时候,他不能理解,因为在他看来papa对自己很好,对mama也很温柔。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是混蛋?
崽崽知道,“混蛋”是骂人的词。
而此刻,他终于亲眼“看见”了。
原来papa就是那个一直以来,让mama走不出伤心泥沼地的源头。
Papa为什么要气mama?
不是、不是跟小於约定好了,要保护mama的吗?
是骗崽崽的吗?
Papa说谎。
说谎的不是好孩子。
边临松的余光瞥见溜进来的小兔子,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起伏剧烈的胸口平静下来。
他并不想让幼崽看见吵架,现在的情形也不适合再谈话,每个人都需要冷静。
成年人抬脚要走。
小於脑海中警铃大作:不能让papa走!
他、他刚才欺负了mama,是不是?
让mama这么生气,还这么难过……
欺负mama的都是坏人!
小於再也不要喜欢papa了。
再也不要叫他papa了!
兔子急了是会咬人的,哪怕是这样柔弱胆怯的小东西,在有了自己想要守护的存在,也会变成勇敢的小战士。
小於眼看边临松要走,奋力一蹦,一口咬在成年人的裤脚上,试图拖住。
若不是边临松一直注意着小东西,否则就这么一点儿轻飘飘的重量,根本注意不到。
他及时刹住车,不然很有可能再往前迈一步,幼兔就要被甩飞出去了。
幼崽从没做过这么大胆的事儿,紧紧咬着不放,既怕自己掉下来,更怕papa€€€€不对,那个人,嗯,以后就叫他“那个人”好了€€€€就这么走了。
那个人,应该给mama道歉。
大人总是教育小朋友,做错了事情要道歉。
可是为什么大人做错的时候,就不道歉?
崽崽眼睛都急红了,模糊地发出呜呜嘤嘤的细弱叫声。
边临松听不懂,担心小崽子这样会伤到自己的牙,想把他弄下来。
他弯腰伸手,被兔兔一口咬在手指上。
这一下可跟此前与岑寻枝玩闹时的轻咬完全不同,小幼崽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咬破了他的手指,殷红的血渗出来。
边临松猝不及防,疼得“嘶”了一声。
幼崽的口腔里充斥着难闻的铁锈味,叫他直犯恶心。
然而小於依旧没有松口,边临松也不敢再动他,忍着疼,一大一小僵持不下。
有谁的声音冷淡响起。
“岑小於。”
小兔子和大人顿时停下对峙,同时扭头看向发声者。
岑寻枝转动轮椅,面向他们,神情隐匿在昏暗处模糊不清。
但他的语调冰冷而平稳,丝毫不见此前的尖锐波动。
仿佛那一地摔得稀巴烂的餐具和弃如敝屣的耳坠都是错觉。
“让他走。”
他说。
在小家伙乖乖松口之后,抬起眼看向边临松,目光无波无澜,带着刻骨的疏离。
“走吧。”
“就像你六年前答应我的那样。”
“走了,再也不要回来。”
边临松最后一次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摩挲着指尖上滴答的鲜血,转身离去。
……
门关上了。
把绝情人的脚步声,叫人心碎的往事,围观者的窥探目光和窃窃私语全都关在了外面。
房间骤然静默下来。
原本就没有开灯,现在漏进的几丝光亮更是惨淡。
轮椅面板上几排呼吸灯不规律地明灭,如同岑寂宇宙中孤独旋转的小星球。
唯一被留下来的小兔子再也忍不住了,三步并做两步蹦到监护人脚下,小爪爪急切地攀着他的裤腿,想往上爬。
岑寻枝弯腰把幼兔捞起来,双手捧着,放在脸颊边,像小家伙最喜欢做的那样轻轻地蹭了蹭。
幼崽的小爪爪轻轻摁着监护人,呜呜嘤嘤地哭起来。
他心疼mama。
Mama外表有多平静,内心就有多难过。
一丝一毫的疼痛,小兔兔都感觉得到。
但mama是大人,大人有奇怪的法则,不可以哭。
没关系。
崽崽不是大人,就让崽崽帮mama哭吧。
岑寻枝眼眶干涩得厉害,酝酿不出半滴眼泪。
他贴着幼兔毛茸茸、软绵绵的小身体,声音喑哑地喃喃道:“还好,还好……”
还好,你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