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7章 他是不是很可爱
下课铃一响走廊就热闹起来,谢祈枝摘下口罩走出去,雨又下大了,闪电在阴翳的云层里若隐若现。
身后,女孩热络地聊起时下流行的明星和电视剧,语气比班主任眼皮底下的一板一眼的自我介绍要生动得多。毛茸茸的脑袋挤作一团,争抢着看什么稀罕玩意。
谢祈枝不看他们,也就没有留意到他临时的同桌率先在班里打成一片,勾肩搭背地抱怨:“我那个同桌真的很怪,问什么都不说话,还有病,总是咳个不停,被他吵死了,黄狗到底什么时候安排换座位?”
“陈€€你叫黄老师黄狗?被他听到骂死你。”
“不被他听到不就行了,你想告状啊?告诉他正好,让他赶紧把那白毛怪弄走。”
“陈€€,你别太过分了。”闲聊的女生回过头,皱眉说,“我看他挺好的,是你动不动就骚扰别人,还给同学起外号!”
另一个也说:“什么白毛怪,好难听。谢同学明明很可爱啊,你是嫉妒人家吧?”
“我嫉妒一个比女的还瘦还矮还弱的白毛怪?”陈€€挑眉,嬉皮笑脸道,“我才发现,你们女生喜欢这一款啊?那我让给你,你和他同桌,换萌萌和我坐。你喜欢他,就连他的肺痨一起喜欢,被传染了可别找黄狗哭哭啼啼。”
“你胡说八道什么?!”女生气红了脸,不知道如何反驳,叫萌萌的女孩子走过来,骂陈€€有病,拉她回了教室,不再理会他们可恶的玩笑。
冷风把尾随其后的嘻笑声卷散了。
谢祈枝扶在护栏上,深吸了一口气,各种气味入侵肺腔,香樟树的气味,雨水里的青草气味,还有浸湿的尘土的气味。
除了这些,周围的一切都很讨厌。
楼下,不同颜色的伞分流成两条河,从他眼底流淌而过。仪中的校内超市在初中教学楼后面,他们都是去超市买东西的。
其中一把停了下来,黑色伞面仰起,哥哥和应淮站在楼下,一个手里拿着罐咖啡,另一个是百事可乐。
哥哥朝谢祈枝笑着挥手时,应淮拉开拉环喝了一口。
有女生注意到那边,用和讨论当红明星一样赞叹又有点害羞的语气说“他们好帅啊”。陈€€听到,莫名其妙激起竞争心,跟着往下瞥。
谢执蓝用胳膊肘撞了应淮一下,他才抬眸,视线从四楼平移过去,掠过黑皮小子恼恨的目光,找到谢祈枝,他懒洋洋地抬了下手,算是打过招呼了。
谢祈枝也朝他们挥了挥手。
这一次,他没再听到陈€€用诸如“比女的还……”“你们女生喜欢这一款啊”的句式形容哥哥和应淮,他瞪谢祈枝一眼,把那些话换成了“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年级高点,等我上了高中我也……”。
黑伞也流走了,没走多远,哥哥和应淮起了口角。应淮把伞举高,让哥哥暴露在雨里,哥哥追上去,踹了应淮一脚,之后,他们重归和平。
细雨倾斜,把谢祈枝的额发打湿了一点,他不觉得冷,只有心里的羡慕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忽视。
等我长大,我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吗?
一样后面的“……”是什么?
高大?健康?被人欣赏或者喜欢?还是不孤单?
乱七八糟的念头堵在谢祈枝心里,让他理不清思绪,唯一清楚的只有€€€€这个愿望很难,还有点贪心。
因为这是两个愿望。
你首先要活到长大,然后才有可能像哥哥和应淮一样……谢祈枝对自己说。
“你不觉得你太惯着他了?”应淮问。
同样12岁,谢执蓝早就可以独自一个人坐飞机,往返英国参加竞赛,顺便看望在大奥蒙德街儿童医院里治疗的弟弟;而这个年纪的谢祈枝没法独立上学,不能和人正常交流,还需要哥哥时时刻刻无微不至的关注和照顾。
对比简直惨烈。
应淮不清楚谢祈枝具体得了什么病,但这不该是谢执蓝这样娇惯、过度保护一个青春期小孩的理由。
“不觉得。”谢执蓝说,“你又没弟弟。”
“我爸倒是想,他生不出来。就算有我也不会像你一样。”
“就算他身体很差,很需要你?”
“身体差他需要的是医生,”应淮冷漠道,“我呵不呵护都不会让情况变得更好或者更坏。”
谢执蓝知道应淮家虽然巨富但是人情相当淡漠,他出生没多久母亲就为了工作定居美国,父亲游手好闲女朋友一茬接一茬,应淮在管家、保姆和狗的陪伴下长大,一个人坐拥七百平豪宅,银行卡余额从没低过八位数,是一个教科书级的有钱但缺爱的富二代。
缺爱的人不懂爱,很正常。
谢执蓝思忖片刻,决定换一种说法让应淮理解:“如果小刀生病了呢?你也一样只是找个权威的宠物医生看看就行,不担心它会不会痛?会不会死?”
“会担心,但仅限于此。”应淮说,“人各有命,狗也一样。”
“命你大爷。”饶是谢执蓝脾气再好也被他冷血的语气激出了火,口不择言道,“祺祺的病要是能痊愈,把你的命换给他我都愿意。”
“……你怎么不换你自己的?”
谢执蓝理所当然道:“我没命了谁还会对他好?指望你吗?你能记得我的忌日就不错了。”
应淮懒得搭理谢执蓝,甩开他往前走。
风很大,把他的校服外套吹得鼓胀起来,伞柄倒是稳稳当当,干脆利索地远离了谢执蓝的头顶。
谢执蓝追上来踹他一脚,仍像是平日里嘻哈打闹的氛围,只有总是带笑的嗓音倏然变了:“应淮,我跟你说件事吧。”
“什么事?”
“你知道祺祺为什么会被我家收养吗?”
这事应淮听说过:“因为你亲弟弟走丢了?”
“嗯,冬冬刚丢不久,我妈就急出了病,每天晚上都在做噩梦,听到冬冬在哭,说他好疼好饿妈妈你怎么还不来救我,可是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这件事瞒不住,我奶奶知道了,她一听这还得了,这是遭报应了啊,就去找人算命,什么都算,连哪个远房亲戚家的老人死了,祖坟位置没埋对这种鬼话她都信,想劝人家挖出来再埋一次。”
谢执蓝笑了一下,像是觉得讽刺,又有点无奈,“后来,她来找我妈妈,边哭边跟她说想要冬冬过得好,我们家以后要多做善事,福报就会转移到冬冬那里,等福报攒够了,冬冬就能回来了。做善事还有指向性,非得是对小孩儿的才行,病急乱投医就是这样吧。正好仪州福利院接到一个叫祺祺的小婴儿,得了罕见病向社会募捐,我爸捐了二十万,过了一个月,婴儿的亲生父母还是没有音信,他们就把他接回来了,取名字叫谢祈枝,祈福的祈,树枝的枝,你见过寺庙里挂祈福牌的树吗?就是那种东西。”
“有了念想,我妈的心病渐渐好了,可是她很难接受祺祺,她一想到自己对别人的孩子好,可是她自己的孩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吃苦挨饿就难受,我爸没她这么敏感,他满脑子只有赚钱,养家要钱,找冬冬的下落要钱,祺祺治病也要钱。他们太忙了,和祺祺一直没亲近起来,总是很生分,但是祺祺意识不到,他连自己是领养的都不知道。
“小孩子没事是不会怀疑这个的,他们的脑子里没有‘我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这个概念,祺祺一直以为自己和我们不一样是因为他生病了,总是问我什么时候能治好,什么时候能变得和哥哥一样,他觉得黑头发黑眼睛比较好看。我只能骗他,好好吃药,好好锻炼,听护士姐姐的话按时做康复治疗,等病好了我就带他出去玩。
“我们不能经常陪他,但是祺祺经常会想我们,护士建议我留张照片给他看,我开始每年生日都和他合影,换新照片,他每次看到心里就会盼着明年生日的时候,求生意识也会更强。但是我忘了,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这样哄着他,相框摆在那里,人来人往谁都能看见,很快就有人和祺祺说,我们一家真是好人,他都不是亲生的,我们还愿意花这么多钱给他治病。”
谢执蓝仍然记得那一天,他匆忙赶到医院时,天已经黑透了。
隔着一层玻璃,他看到谢祈枝趴在病床上看绘本,雪白的头发垂着,发尾带了点水汽,被台灯晃出柔和的光晕。谢执蓝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很小,比同样年月的婴儿都要小,现在依旧长不大。
他翻过一页,无意识地歪过头,脑袋枕在手臂上,半截手臂露在衣袖外面,腕骨尖细嶙峋。
谢执蓝真担心他会在自己不多的脸颊肉里戳出一个洞。
负责谢祈枝的护士问:“怎么又只有你一个小孩儿来,你家大人呢?”
谢执蓝摇了摇头,只问:“祺祺怎么样了?”
“哭了一下午,刚刚才缓过来,你是他哥哥,一会儿进去的时候记得安抚好他的情绪,一直哭情绪和体力消耗太大,对身体不好。”
“麻烦你了,”谢执蓝点头说,“我会注意的。”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祺祺虽然年纪小,但比很多大孩子都更坚强和乐观。虽然哭了很久,但情绪一直比较稳定,没有闹脾气,也没有抗拒正常的治疗安排,吃药、清肺、身体检查、轻度锻炼,安排表里的每一项都完成了,还问我可不可以去游泳。”
说着说着,她突然笑了起来,“你知道他什么时候不哭的吗?就在游完泳之后,他进浴室洗澡,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眼睛红红的,好像小兔子,出来就笑了,问我他是不是很可爱,他这么可爱,就算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他们也不会不要他的。”
她看着谢执蓝,对他说,“祺祺真的很坚强,对吧?”
细雨蒙蒙,应淮收了伞,插回放置架里。他以为故事已经讲完了,回头却听到谢执蓝问:“你猜我当时在想什么?”
“是觉得安心了,祺祺那么坚强那么乐观,不会因为这件事难过多久。还是在想,”他顿了顿,接着说,“他居然要哭这么久,从早哭到晚,再问护士姐姐能不能去游泳……才终于想出来一个不会被我们放弃的理由。”
应淮不是谢执蓝,没法切身体会作为谢祈枝最依赖的哥哥的感受。他只是觉得奇怪,在满教室无聊的、故作忧郁的青春期男生里,只有谢执蓝大部分时候是个不着调的班长,没心肝的渣男,此刻眼睛里却有那么深重的愧疚。
可这种愧疚他本不应该承担,无论是弟弟走失、母亲生病、奶奶轻信神棍,还是谢祈枝的恐惧和委屈,都不是谢执蓝造成的。
那些本该由他父母承担的责任、痛苦和愧疚竟然全都转嫁给了他,变成了他的责任,他的痛苦和他的愧疚。
应淮背对楼外的风雨,同样认真地说:“我不知道你当时在想什么,但我觉得你可能有病,找个时间去看看吧。”
第0008章 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坏蛋
谢祈枝的下课时间比哥哥早10分钟,他等教室里的人差不多走光了才起身,下楼,穿过种满法国梧桐的林荫道,雨水滴滴答答落在伞面上。
出现在谢执蓝余光范围时,讲台上的地中海老头正好拿起了教案,说“下课吧”。
谢执蓝朝谢祈枝勾了勾手,然后伸进桌洞,蓝色棒球帽扣到他脑袋上。
他嗅到一股浓郁的薰衣草香,从帽檐和哥哥收回去的指尖传来:“你在哪儿洗的?”
“住宿楼,借他们的吹风机吹一下,很快的。”谢执蓝拉着他的手坐到自己腿上,曲指敲了一下帽檐,“又不戴口罩。”
谢祈枝晃了晃腿,不说话。
谢执蓝倒没想继续€€嗦他什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盒剥好的荔枝肉,叉了一个送到他嘴边。
谢祈枝咬走慢慢地嚼。
下课了,教室里教室外,很多人从哥哥身后经过会拍一下他的肩说“走了,蓝哥”,也有几个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问一句:“他是你的……?”
哥哥就会抓起谢祈枝的手冲他们摇一摇,像在炫耀自己有一只很乖的小猫:“祺祺,我弟弟。”
有人“啧”了一声,说:“染白发啊?咱弟弟比你还潮。”
谢祈枝藏在帽檐下的眼睛眨一眨,悄悄弯起来。
“应哥蓝哥,还不走啊,今天中午上哪吃?”
应淮没说话,坐在旁边,正大光明地拿手机发消息,手肘压在一本摊开的数学书上。
他的书桌总是很空,桌面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涂鸦,一本书、一根笔,然后就没了。和其他人逼仄的位置相比空荡得十分扎眼,留足了给他趴下睡觉的空间。
谢祈枝想起来,班里有个同学上课打瞌睡,被老师叫到后面罚站了,应淮是不是也罚站过了?所以表情才这么臭,谁跟他说话都爱答不理的。
问话的人讨了个没趣,朝谢执蓝耸耸肩,走了。
谢祈枝却敏锐地察觉出气氛不太对,正要开口,门外忽然探出个头:“蓝哥,在等我吗?!”
是个女孩子,长相很甜,妹妹头,大眼睛,笑起来有小虎牙。
谢执蓝叫她“安安”,谢祈枝愣了一下,自觉从他腿上起来,走开几步。
叫安安的女生见到他,也“咦”了一声。
还未等谢执蓝开口介绍,应淮突然收起手机,有些突兀地插了进来:“你没跟她说?”
谢执蓝打断:“你先别说话。”
谢祈枝没看懂这是什么情况,只见哥哥站起来,摸了摸安安的头发,低头与她说了句什么,两个人脑袋靠得很近,显得十分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