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郎家的温润书生 第97章

谢见君掐了掐眉心,“陆同知,趋利避害,是商户的天性,如今城中粮价居高不降,您若是旁的法子,只管去试,逞一时口舌之快又能如何?难不成你在这骂我一通,明日粮价就恢复正常了?”

陆同知被他噎了一嘴,“知府大人倘若一意孤行,那下官自会前去游说粮商。”说罢,他拂袖而去,看这架势,似是要跟那些商户大战一场。

谢见君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半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大人,同知大人就是性子直率,对您没有恶意的……”府役宋岩躬身凑上前来,拱手道,“他待我们底下这些府役都好得很,前些年我我娘上山摔断腿,就是同知大人帮着找的大夫,还贴了药钱呢。”

“耿直固然是好”谢见君无奈道,“就是一根筋,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就这么闷着头,直愣愣地去,不吃闭门羹才怪。”

宋岩在一旁讪讪地干笑两声,心道陆同知吃的闭门羹那可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回半回了,他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知府大人,咱们的粮食还收不收?方才又有商户赶着一车的粟米过来呢。”

“接着收,不过要看好了,别让商户以次充好,那些品质不过关的,都给退回去。”

谢见君扔下一句话,提笔继续处理书案上的公务,再没说别的。

宋岩见他面色不悦,也不敢怵他的霉头,便冲底下人使了个眼色,奉上一盏热茶,而后颠颠儿地又跑去府衙门外,继续同那些送粮的商户打交道。

天愈发凉了,落在院子里的阳光日日稀薄了起来。

晚些,谢见君正带着大福坐在屋檐下帮着云胡摘豆子,满崽和昌多从街上回来。

“阿兄,今个儿又看见两艘船靠岸了,船上装的都是粮食,那些船工单单只是卸货,就忙活了大半日!我们俩打听过了,都是粮商打各地收来的,就等着分拣后一道儿卖给你了。”

“我还听码头上的船工说,这些人为了收粮,自己抬了价,甚至有双倍价钱进来的米,现下别说是咱们府衙里的粮仓,连城里铺子,粮食都充实得很。”

谢见君闻声抿了抿嘴,抬眸望了眼如今满满当当的粮仓,低声喃喃道,“也该是时候收尾了。”

转日,府衙贴出新的告示,

“即日起,官府以每斗七十钱的粮价出粮。”

第131章

“什么?府衙当真说七十钱一斗?你没听错?”

陈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身子一趔趄,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揪住小厮的衣领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你同我仔细说说,那告示上都写了什么?”

小厮被扯得喘不过气,偷瞄了他一眼,默默地咽了下唾沫,语气颤颤道,“回会长的话,那告示、那告示说从明日起,官府要以七十钱一斗的粮价往外卖粮食给百姓们……”

陈然的脸色霎时变得极为难看,他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桌上,未及开口,门外的小厮又来通报,说是城中粮商都凑过来了,想让会长大人给拿个主意。

“让他们进来!”陈然堪堪稳住神色,冲小厮挥了挥手,抬步往会客前厅去。

前厅中,

一众粮商扎堆闷在一起,吵得不可开交,好似抱窝的老母鸡,几乎要掀了这房顶,任谁也没能想到,谢见君前脚纵容他们抬高价,后脚就毫不留情地捅他们一刀。

“都吵吵什么!”陈然冷着脸推开屋门,大步穿过乌泱泱的人堆,往正中间的太师椅一坐,端足了商会会长的架子。

“会长,您快给想想办法,这明日官府的粮仓一开,咱城中这些商户可都没有好果子吃呐!”

“就是啊,会长,官府说不收粮就不收了,我们托人运来的好几车粮食可都在粮仓里堆着呢……”

“别说你了,我家昨天刚卸了一船,正准备明日送去府衙呢,我出来那会儿,家里伙计还在挑拣呢,瞧瞧这事儿给弄得,这知府大人,怎么竟干这想一出是一出的事儿!”

商户们人言啧啧,怨气冲天。

“行了!”陈然拂袖,脸色愈加阴沉,“这一斗粮食卖一百钱的时候,没见你们抱怨钱赚得多了,现下在这儿没完没了得埋怨,早说了让你们沉住气、沉住气,非要不听,就为了那点蝇头小利,见钱眼开,这下可倒好,平白让人给摆了一道儿!”

“您不是也卖了吗?卖的比我们还多!”有粮商私下里嘀咕道。还不是陈然和钱闵说,卖谁不是卖,反正那官府人傻钱多。

陈然眼眸微微眯成一道细缝儿,落在那商户身上犹如淬了毒。

商户立时垂下眼眸,再不敢乱说话。

屋中安静了片刻,有粮商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问道,“会长,您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陈然冷声斥责道:“先靠着,那知府大人能屯多少粮食,等到粮仓里的卖没了,这甘州城的百姓,照样还得回来买你们的粮!”

众人齐齐叹气,好似暂时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法子来了。

€€€€€€€€

“明日一开仓放粮,你可就从百姓的敌人,转变为商户的众矢之的了。”夜里子时,宋沅礼翻墙而来,照旧穿得跟那采花贼似的。

“这府里有门,别回回都翻墙,若是让人瞧见了,还以为我这府中日日遭贼呢。”

谢见君给宋沅礼倒了杯热茶,递到他跟前,顺势将案桌上的荷包扔给他,“喏……这是收粮余下的钱,收好吧,后面用不着了……”

宋沅礼接住荷包,随手往石桌上一搁,调笑着揶揄道:“啧,我那日若是不问,你是不是打算掏空自个儿家底?”

“没办法,那府衙的账面上比我兜里还干净,能支配的银钱没多少……”谢见君叹了口气,他也是一连处理了大半月的公务后,才惊觉上一任佟知府丢下了多大的烂摊子,别说是空空荡荡的粮仓,连历年来赋税的账目都不清不楚,这府衙里的人要么搪塞,要么就是一问三不知。

宋沅礼听此,耸耸肩,嗤笑一声,“我自觉自己做知县,往里面贴钱已经够憋屈了,没想到你竟比我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跟云胡商量过的,这些年手里也攒了不少,加之有你捐助的那部分银两,倒不至于动了根本。”谢见君缓声道,他效仿范公荒年三策的事儿,只同云胡提过。小夫郎倒是很支持他,毕竟都是历经过苦日子的人,也更能共情灾民的心酸。

“云胡心善,这点儿跟我们家青哥儿一样,我当初刚上任,常德县穷得叮当响,是青哥儿搜刮了粮食押运过来,还送了不少的御冬之物,就连这次捐助的事儿,也是青哥儿的主意。”说起自家夫郎,宋沅礼脸上见了笑意。

“替我谢谢你家青哥儿了,年底我就将你们家捐助灾民的事情,上报给朝廷,若是能争取到‘良商’的名头,之后你们家四处跑商,也能更方便些。”谢见君合计道。宋沅礼诚然不在意这些虚名,但他身为甘州知府,却不能把这事,当做是理所当然的付出。

黑心发国难财的粮商要罚,自掏腰包救灾的商户也得给予安抚。

但现今卖粮一事儿,还是更为要紧些。

告示一贴,第二日府衙开门时,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龙,都是得了消息,一大早来买粮食的百姓,或背着竹篓,或提着麻袋,几乎将整条街都围了个水泄不通。

“还是咱们知府大人仁善!”

“先前误会了大人,还说过他的坏话,现在想想可真是该死!”

“可不是嘛,今早我妯娌也来了,说这城中的粮价,比他们县里还要便宜哩!”

“这官府收来的粮食,又便宜,品质又好,瞧瞧这米,都新鲜得很!”

……

百姓们的赞颂声此起彼伏,瞧得粮食铺子的掌柜们直眼馋,一连几日,府衙门口的人络绎不绝,自己铺子里连个飞虫都没有,粮商们都有些坐不住了。

先是一两家贴出了新的告示,将米价降到了七十钱一斗,与官府同价,但百姓并不买账,谁傻呀,放着官家的好粮食不要,来买他们这些以次充好的米?

粮商们的处境愈发尴尬,想着官府收粮时给的价钱是一百五十钱一斗,当初他们为了从外地运粮,好些人都抬高了价钱,那押货的镖师和船工更是坐地起价,如今想要再把卖不出去的粮食送回去,比登天还要难,这来回一折腾,成本和运费可是都摆在那里了。

但要像陈然说的那样靠到官府没粮了,也不是个好办法,收粮食花出去的银钱,若是赶在年前回不了本,明年大伙儿都得喝西北风去。

于是,城中粮价从七十钱一斗,开始陆陆续续地往下降,现下大伙儿粮仓里的粮食都充足得很,为了回本,粮商之间纷纷打起了价格战,今个儿你家卖七十钱,明日我们家就卖六十五钱。

这一来二往,府城中的粮价被压了下去,连带着底下县城,也没能逃过去,这鹬蚌相争,最终获利的,都是饱受灾祸折磨的百姓。

“下官自知有罪,特来向知府大人请罪!”陆同知于堂前,行叩拜大礼。

谢见君搁下手中的笔,抬眸看向他,“陆大人,何来请罪这一说?”

陆同知被问的哑声。

之前是他错怪了谢见君,以为刚上任的这个年轻官员,就是唯利是图的奸佞小人,却不知人家既聪慧又有谋略,只数日光景,就扭转了自己奔波小半年未曾改变的局势,实在是令人钦佩!

他屏息凝神,正色道:“下官那日在知府大人面前失了分寸,未经查证事实真相,便贸贸然唐突了大人,还请大人降罪!”

谢见君眼神中逶着一丝无奈。

他听说陆同知这些天一直游走于商会和粮商之中,意图劝他们降低粮价,虽碰了无数次壁,但始终没有放弃。

后来又听人说,刚开始收粮的时候,陆同知担心官府后面会以更高的粮价出售,便自己掏钱收了一些,都分去给了乌衣巷那些没钱买粮食的灾民。

如此看来,这人倒也是心系百姓,只是在这件事上,用错了法子。

他上前将陆同知托扶起来,笑眯眯地温声道:“若是给陆大人这样为民行事的人降罪,本官怕是要愧对圣贤了,再者说,陆大人,您也是为了百姓,既是如此,那何罪之有?”

陆同知怔住,他瞪大了眼眸,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佟知府在时,因着税收一事,他二人在堂前大吵了一架,自此自己就被架空了,成了这知府府衙中可有可无的存在,他还以为这回得罪了谢见君,脑袋上的这顶官帽就要保不住了,谁知这知府大人竟是如此的宽容大量,他肩背躬得更深,恭敬拱手道:

“谢知府大人不存芥蒂,捐弃前嫌,下官必将辅佐大人治理好甘州,还百姓一个安居乐业!”

这一次行礼,无外乎旁的,全全是他的心甘情愿。

“陆大人莫要行此大礼,将城中粮价打压下来一直是您的夙愿,托您的福,现下这百姓对府衙赞不绝口,之后管辖甘州,还得仰仗陆大人您的支持了。”

只这一件收粮的小事儿,能收揽到从四品的同知,谢见君自觉来甘州上任的第一把火,烧得还算是有所收获。

€€€€€€€€

这陆同知刚退下,又有商会的小厮来报,说是会长陈然在春华楼设宴,想请知府大人前去一叙。

这等鸿门宴,谢见君心里清楚,定然是陈然见城中粮价连连下跌,自个儿又舍不得往外吐钱,沉不住气了。

正巧他也想会会这个陈然,便欣然前往。

想来陈然能坐上商会会长这个位置,也是有点本事傍身的,这不刚入席,就连敬了三盏酒,嘴皮子一张一合,从相貌到学识,无一没有他夸不出口的话。

谢见君老神在在地拈着茶杯,听他在这儿吹捧自己小半刻,才进入了今日宴会的正题。

“知府大人,小的今日请您前来,实则是为了咱们城中的商户,您也知道,自打官府开始卖粮,咱商户的日子可不好过啊!”陈然苦口婆心,单单瞧这为难的语气,这卑亢的姿态,还以为他多替粮商着想呢。

谢见君搁下手中的茶杯,装作自己听不懂的模样,浅声道,“陈会长,您底下的商户,粮食该怎么卖怎么卖,不用非要跟着我的售价来,这官府嘛,总是要考虑到百姓的温饱,您说是吧?”

“小的明白知府大人仁善爱民之心,只是您要考虑百姓温饱,也不能断了商户的绝路啊,这商户也是百姓,家中也有一家老小嗷嗷待哺,要照料呢!”陈然不晓得这知府是真傻还是装傻,又被家中囤积的粮食急昏了头,说起话来也禁不住乱了阵脚。

“陈会长……”谢见君淡淡地睨了他一眼,“这么重的帽子,可不敢随便往人脑袋上扣,本官何时断过商户的绝路?粮价是他们涨的,粮食是他们运来的,本官为了帮商户们消化囤积的余粮,前些日子,可是以一百五十钱一斗的粮价收粮呢。”

这话听着像是受了委屈,但却是在提醒陈然,那些漫天要价的粮商,之所以走到如此困境,全是因为他们咎由自取。

陈然一阵心悸,被谢见君噎得开不了口,他本是想劝这知府大人高抬贵手,莫要为难他们这些讨生活的商户,甚至还带了银两过来,想着只要塞足了银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现下,这还叫他如何敢拿出口。

谢见君见陈然额前都冒起了汗,便体贴道:“本官实在体恤陈会长有为百姓请命的心意,今日既是吃了您的酒,那不如这样吧……”

陈然当是以为他有松口之意,登时就打起精神,静等着谢见君发话。

“这粮商的粮食,可是不好卖了?”

“哎哎,是!”陈然连连点头,心底倏地燃起了极大的期望。

“本官着人了解了一下,这下面村子里,吃不上饭的农户还数不胜数……”

陈然隐隐有几分不祥的预感,他不敢再应声。

然谢见君也不在意他的回复,自顾自地说道,“我看不如由陈会长,您做个主,让商户们将卖不掉的粮食,捐助给受旱灾严重的村子,您也是粮商,该是明白的,粮食这东西,搁粮仓里可存放不住,你放心,届时本官派人去送粮食,会特地跟农户们说清楚,也好让他们都记着您给的情分,如何?”

谢见君说的轻轻松松,甚至字字句句,听上去都是在为陈然着想。

瞧瞧,我这将捐助粮食的大功劳都已经让给你了,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陈然猛地打了个激灵,突然明白了谢见君坦坦荡荡来赴宴的目的,他只觉得一盆冷水,当头泼下,连带着先前燃起来的那点期望的小火苗,一并都给浇灭了。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