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会儿老老实实地跟着我,别乱跑,记得我说过的话……”
半大小子最容易一意孤行,自作主张,他想起家里那不安分的两小只,又不厌其烦地叮嘱了好几遍。
乔嘉年点头如捣蒜,拍着胸口保证说自己记住了,一切行动,必定谨遵知府大人的嘱咐。
谢见君并不很信任地看他一眼,顺手将竹笠扣在他毛躁躁的脑袋上,半哄骗半威胁道:“你最好给我记得你打过的包票,若是贸然行事,不听劝阻,等着回来挨板子吧。”
乔嘉年喉咙一哽,点头愈发用力,险些将竹笠都抖掉。
二人穿戴好,将要出门。
“哒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谢见君下意识地停驻脚步,循声望去,果真是自家的马车。
等不及他开口,马车里探出半个脑袋,“阿兄,这城中到处都是半人高的水坑,你要去哪儿?”
许是淋了雨,满崽高高束起的头发一绺绺地搭在肩头,身上还裹着云胡的外衫。
“去城中瞧瞧,这雨来得急,不少百姓的屋子都有些破旧,怕土墙屋顶泡软了,砸塌下来伤着人。”谢见君温声解释道。
“阿兄,那我陪你一起去吧。”满崽毛遂自荐,他如今已是个大人了,肯定能帮得上忙。
“胡闹,这是什么好玩的事儿吗?”谢见君的语气听上去些许严厉,小崽子登时就哑了嗓子,不敢再开腔。
圆溜溜眼尾垂下的小狗眼睛眨巴眨巴,瞧着就可怜,做阿兄的心一软,从高台上一脚踏入漫至膝盖处的水窝里,这府衙后院的门坎儿处,都被李大河架上了挡水的木板,如今跨过去有些费劲,连昌多的个子,也得在中间绊一下,他便张开手,将人从马车上抱了下来。
“王婶煮了姜汤,等会儿多喝几碗暖暖身子,阿兄出门在外,家里就拜托给你了,我们满崽是个大孩子,会帮着阿兄照顾云胡和大福的,对不对?”
“好!”满崽爽快应声,双脚落地后,又连忙接过谢见君递来的大福,俩人像接力棒一般,配合默契。
最后被抱过水洼处的人,是云胡,晓得自家夫君职责所在,小夫郎唤住护送完人就要走的谢见君,闷头从斗柜里翻出两件保存完好,一直舍不得穿的油衣。
“雨露重,蓑衣不顶用,你们穿这个。”说着,他便递上前去。
谢见君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转身丢了一件给乔嘉年,二人利落地脱下稻草蓑衣,换上了轻飘飘,挡雨防水的油衣后,相继消失在缠绵的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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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淌水到甜水巷,谢见君站在齐腰高的冰凉雨水中,疑惑不解,按理说城中家家户户的地底下,都修建了排水用的下水道,雨下得再大再密,也不应该会漫至这么高的位置。
乔嘉年见他眉心紧锁,似是猜出了他在想什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道:“这城中的下水道,好些年不曾清理过了,又有百姓常往里面倒自家的污水烂菜叶子,怕是早就堵塞了,亦或是陶管破损严重,已是不堪其用……”
谢见君闻之颔首,他倒是没想到,这城中的积水,远超预料的情况,沿街过来,好些百姓都在家门口堆砌了木板砖石,用来抵抗源源不断涌进来的雨水,不过好在府役们动作快,那些个住在一眼看上去就要坍塌的屋子里的人,已经被送到了崇福寺,腿脚利落地进禅房,行动不便者暂时住救济棚子。
雨势凶猛,凛冽的风裹挟着雨水,密密匝匝地砸下来,先前柔软的雨点,如今都化作一柄柄尖锐的利刃,扎的人身上生疼。
他和乔嘉年每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扯扯油衣,在狂风烈雨的蹂躏下,连油衣都抵抗不住。
在将一两三岁的稚童,从摇摇欲坠的屋子里抱出来时,谢见君果断脱去了已有些碍事的油衣,将他全须全尾地裹起来。
“等着乔嘉年把她奶奶接出来,一并送去崇福寺吧,这家里住不得了。”他高举着孩子,又淌了一路的冷水送出巷子,交给早等在外面,帮忙接人的陆同知。
“大人,这点小事儿交给下官去做便好,哪能叫您这般操劳,快些坐下歇歇。”陆同知体贴道,他见谢见君走路有恙,担心受了什么伤。
“无碍。”谢见君摆摆手,徒留乔嘉年一人在那间破旧屋子里,他实在不放心,又抽调不出旁人来,只得自己再返回去。
淌水淌了许久,当初福水村走山时,被乱石砸伤的腿开始隐隐作痛,他不得不扶住两侧的土墙,放慢脚步,前些年,云胡担心留下病根,每每到梅雨时节,都会拉着他熏艾,已是好久没有疼过了,谁知现下竟是这般不爽利。
然他不过皱了皱眉头,缓了片刻后,便继续往前走。
乔嘉年正背着腿脚有些跛的老汉朝门外走,方才谢见君叮嘱过,说这儿不安全,让他早些离开,刚跨出门坎儿,后背上的老汉剧烈地挣扎起来。
“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大爷,您别乱动了,我这就背您出去了,有什么事儿出去再说!”乔嘉年以为自己的姿势不对,惹来老汉不舒服,靠着墙调整了一番。
哪晓得老汉挣扎得愈发厉害,“我那银锭子还放在枕头底下没拿呢!哎呦,那可是我小孙子上学的束€€,可不能丢了啊!”
“大爷,不会丢的,我们大人说了,有府役在周围巡逻呢!”乔嘉年淌着水本就走不快,每一步都得踩稳了才敢下另一只脚,老汉一直折腾,更是让他左右摇摆,连身子都真不稳了。
“你说不会丢就不会丢?要是丢了,你供养我小孙子上学?快放我下来,我自己回去拿,淹死饿死病死,都不用你们操心!”
乔嘉年无奈,寻了处高台,将老汉搁下,“大爷,您且在这儿等着,我去给您找,行不?”
老汉这才消停下来,鼻孔里闷出来一声哼,“我那银锭有多沉,我可有数呢,你别有歪心思,不然,我去你们知府大人跟前,告你一状!”
乔嘉年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道这老汉事事儿还挺多,但即便这般抱怨,他还是返回方才的屋中,沿着老汉提过的地方,仔细地翻找起来,想着赶紧找到,赶紧走,知府大人发了话了,让他别在这儿逗留。
不成想老汉是年纪大了,还是无中生有,他翻遍了整张床铺,都没能找到那银锭子,正当犹豫之时,只听着头顶一声轰隆隆的巨响,似是有什么重物,直挺挺地砸到了屋顶上,紧跟着破碎的瓦片哗啦啦地往下掉。
乔嘉年吓得抱头鼠窜,眼见着几根粗壮的房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他歪倒过来,半截子屋顶被掀翻,他一时僵在原地,脚下似是生了根一般,拔不动腿,末了,干脆就绝望地闭上眼睛。
谁料屋顶塌落之处,一双坚实有力的手抵住,谢见君紧拧着眉头,瓢泼的大雨砸落在他绷直的下颌骨上,一道银光闪过,他阴沉的神色半隐半现,乔嘉年跌坐在地上,两股战战。
那极力压制怒气的吼声刺破了滂沱的雨帘,传入他的耳中,
“小兔崽子!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滚出来!”
第183章
乔嘉年原是被坍塌下来的房梁,吓得七魄丢了三魄,转瞬又被这记吼声,唤回了两魄,他腿脚发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抬眸对上谢见君愠怒的眼神,一身汗毛直挺挺地竖了起来。
“还不走?”
他恍惚点头,手脚并用地从屋里爬出来,像只刚刚破壳,便急于回到海里的小海龟。
但眼下没人觉得这姿势好笑,谢见君确信他安全后,才向后撤开一大步,松开了抵住雨水冲塌的土墙上的双手。
“轰”的一声,土墙没了支撑,应声而倒,溅起半尺高的水花。
“我是不是说过,让你不要在这儿逗留?”谢见君微眯了眯眼,将人从地上提溜起来。
“是说、说过……”乔嘉年摸着脑袋,心虚应答。
“你来之前如何跟我打的包票?!”谢见君反问,“我三令五申地叮嘱你,你全然不当回事儿,方才情况那般危急,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同你爹交代?”。
他鲜少有如此直观表明自己情绪的时候,故而乔嘉年只愣怔了一瞬,便磕磕巴巴地替自己辩解起来,“大人,属下本来背着那个大爷走出数丈远了,只他说有个银锭子丢在家中,还说那是给他小孙子上学要交的束€€,我这才回来找的……”
他声音愈来愈低,到最后,竟是生不出半点底气,论起来,其实是他一时生出恻隐之心,把知府大人先前的叮嘱抛之脑后了。
“还敢顶嘴?!”谢见君冷着脸呵斥。
担心久留再引起坍塌,他捏住乔嘉年的后颈,仿若拎小鸡仔似的,把人拎出了屋外。
巷子里,老汉穿着“小鸡仔”身上的油衣,盘腿坐在高台上,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的银锭子,见二人出来,问乔嘉年。
刚挨了训,乔嘉年不敢搭话,只闷闷地道了声“没找到……”
“你这竖子,我那银锭分明就搁放在枕头下了,怎么就没找到?怕不是你独吞了吧!”老汉气急败坏,登时就站起身来,想要同他理论。
“大爷,这银锭子只要是有,便丢不了,如今您瞧这风急雨骤的,还是先送您去崇福寺避难吧。”谢见君温声劝解道。
说着,他松开手,使了个眼色,让乔嘉年去将老汉带走。
老汉跟头犟驴似的,见不着钱,任乔嘉年说破了嘴皮子,也不肯跟他离开,还嚷嚷着定然是这小后生见钱眼开,偷摸拿走了,不给他。
乔嘉年好一通叫屈,他囊中再羞涩,也断然不会趁火打劫,动旁的歪心思。
眼瞅着积水愈发蔓延了上来,谢见君见劝不动老汉,心头一阵烦躁,“再不走,咱们都得被困在这儿!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当然是要我那银锭子!”老汉梗着脖子,倔强回话,大有要同银钱共进退的架势。
谢见君一把扯过懵懵懂懂的乔嘉年,转身就往小巷外走,现下大雨如注,多在这儿耽搁一刻,那些得不到救助的百姓,便危险一刻,他身为知府,是要护一城百姓安危没错,但绝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电光晃耀,一记闷雷落下,老汉打了个哆嗦,他孤零零地被困在高台上,下面是齐腰高的水,哪里也去不得,须臾,他扯着破锣嗓子,吆喝道,“要命!我要命!”
谢见君淌着水,本就走得不快,闻声便让乔嘉年掉头去将老汉背出来,走至一半,接应的陆同知便带人赶了过来。
他朝着走过的路回望了一眼,长巷中空无一人,黑褐的浊水夹杂着碎枝烂叶,砂石土砾不断地朝这边涌来。
“陆大人,这条巷子的民户方才都走得仓促,不少人家的财物都未来得及收拾,恐会被不轨之人趁乱摸了去,你留两个人在这儿巡逻,另外看看那些留在此处的人家,可否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陆同知听了嘱托,当下就留了两个年轻的府役,其余人跟着撤走。
“崇福寺那边可有回信儿?”谢见君攥干衣袖上的水,抹了把脸,紧接着追问道。
“大人放心,悟心主持正带着寺内僧侣,在崇福寺的半山腰上,帮着搭建临时避难用的救济棚,好些妇孺刚刚都被运送了过去,也都力所能及地帮忙呢”陆同知将自己从府役那边听来的消息,一一都说给他。
“那便好。”谢见君闻之,稍微宽下三分心,要知道,这甘州府城虽只是个小城,但林林总总也住了数千户人家,转移民众容易,如何安置可是个麻烦事儿,幸而那崇福寺位在高山,甚少会受暴雨影响,悟心主持又宽和仁善,这才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风雨晦暝,天色昏暗得如同被一个巨大的罩子包裹了起来,压得每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
“先救我大胖孙子!我们老陈家三代单传,就这么一个心肝儿哩!”暴雨中,婆子细长尖利的叫嚷声尤其听着刺耳。
宋岩适才查探完前一家屋舍的漏雨情况,就被那婆子拽来了自家院子门前。
“官爷,俺们家这屋子不能住了,方才院子里柳树被雷劈倒了,把屋顶砸出个这么大的口子,老身魂都要吓掉了!”婆子一面说,一面还比划着,“你们这些当官的,可得要保护好我们百姓呐!”
“大娘,您放心,我这就让人带你们出去。”宋岩好声好气地安抚着,被婆子堵在门口,他只得垫脚,想看看里面的情况。
“要塌了!屋子要塌了!”一汉子抱着襁褓中的被打雷声惊得不住啼哭的婴孩,急急慌慌地跑出来,一年过半百的佝偻老汉紧随其后,怀中揣着个油布裹起来的大包袱。
“娘,快走,趁着水刚漫上来,咱们赶紧走!”汉子推搡着老妪往巷子外走。
“孩他爹,咱家的银钱地契都带好了吗?”婆子哄着哇哇大哭的娃娃,问及老汉。
“拿上了,都拿上了!我办事儿,你还不放心,在这儿裹着呢!”佝偻老汉拍了拍怀中的包袱,信誓旦旦道。
宋岩在一旁翻了个白眼,屋子都要塌了,还不忘惦记着这些身外之物。
然确信一身家当都在这儿的婆子,谄笑着扯住他皂服的衣袖,“官爷,俺们一家子人齐全了,您说好送我们出去的,可别半中央把俺们丢下!”
宋岩冷冷地应了一声,见几人腿脚都算是利落,便将自己身上的蓑衣和竹笠脱下来,掩住老妪和婴孩,三步并做两步,引着他们奔至巷外。
“里面如何?”将将赶来这边的谢见君瞧着他背着老妪,浑身湿津津地淌水出来,赶忙上前搭了把手。
“回大人,这是乌衣巷最后一家人了,一等就让赵田他们护送去崇福寺。”宋岩腾不出手来行李,只得低眸回话。
谢见君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说声辛苦,眸光扫过年轻汉子怀中的婴孩,小小一只,似是还未及满月的模样,便下意识地开口,“孩子的娘亲呢?”
“娘亲?”宋岩茫茫然地重复了一声,“坏了,我说怎么少点啥!”
他揪过年轻汉子,“方才说人齐了,我问你,你家娘子去哪了?”
汉子被问了个怔忪,回过来神来才一脸轻松道,“她坐月子呢,人走不开,我也搬不动……”
话音刚落,面前倏地闪过一阵风,问话的二人都不见了影子。
“大人,怪属下疏忽了,还请您责罚!”返回那塌了一半的屋舍的路上,宋岩止不住地悔声道歉。
方才若不是身后的照壁突然砸下来,他如何也得进院子看看,倘若去瞧了,定不会留那女子独自在家中。
谢见君薄唇紧抿没搭话,临到卧房门口,他轻叩了两下,等着屋里的女子穿戴好衣裳,回了话,才推开斑驳破旧的木门。
地上的水已经漫过了脚腕,女子挪动身子,挣扎着想要从炕上下来,她看起来像是刚生产完没几日,脸上毫无血色,又因着突然的暴雨和涨水,求助无门,眼神中满是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