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好在县衙里长期以往积攒的公务,有纪万谷帮着主持处理,倒不用着他操心。
谢见君将几处罪户抄家得来的银钱和器物,清点了一番,发现足足查处了有数万两银子,要知道,去年刚来甘州时,他和宋沅礼两人为了赈灾曾高价从粮商手中收粮,都不曾花费如此之多,可想而知,这数十年来,甘宁县百姓究竟过着是何种贫苦的日子。
依照着当日在大堂上承诺那般,这些收缴来的银钱,大多都用作了对寻常百姓和商贩的救济,少数则被充入县衙的账面上,他和纪万谷商讨了一夜,决定拿出部分赃款,在濉河上筑建一座防洪除涝的溢流坝。
祭祀一事儿盛行,多半还是源自于濉河的不安分,民户多年来深受其苦,又无从治理,无奈之下,才会寄希望于神汉编织出来的神灵谎言之中,只要在丰水期时控制住汹涌的水势,枯水期时蓄水以填补水位的沉降,这旱涝之灾的问题便能迎刃而解,除此之外,亦可以将水引入农田灌溉庄稼,如此既省了农户们的力气,又可填淤加肥,丰产粮食。
民户们深知谢见君费尽心思折腾这一遭,全然是为了给甘宁县图个安宁,故而募役建坝的告示刚刚贴出来,大伙儿便火急火燎地跑来报名。
他们虽然从县衙刚得了补贴的银钱,日子过得正火热,但一想到有朝一日,濉河上的溢流坝建成后,就不用成日里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现今的安稳舒适便算不得什么了。
谢见君前后后地招募了数千人,这建溢流坝是个大工程,少不得要费时费力,前来挑石修渠的匠人们每日除却十五文的工钱,还额外补贴了三食。
所谓三食,并非先前见不得几粒米的清汤和硬到能砸死人的干馍馍,而是添了荤油的菜饼子,以及立得住筷子的稠粥,众人顿顿都吃得顶饱,干起活来愈发卖力。
脚不停歇地一忙活,又是数日过去了,被派去上京的府役快马加鞭地带回了吏部的制辞。
钱闵罪行擢发难数,判其抄家,择秋后问斩,王县丞及其乡绅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判流放津州。
那津州终年大雪纷飞,苦寒无比,单单只是身着薄衣头戴木枷,拖着重达数十斤的锁链徒步走过去,都得要小半年光景,更别说在那儿劳作了,但这些人说到底都是贪心过枉,咎由自取。
百姓们得知惩处的结果,虽是唏嘘,但还是在他们出城之时,提着烂菜叶,臭鸡蛋,好好地“欢送”了一番,至于那些罪轻者,谢见君按照其所犯罪行轻重,酌情判了五年至十年不等的牢狱。
原以为建溢流坝的资金恐会短缺,后期怕是要周转不过来的窘境,不成想纪万谷带着衙役们,又从钱闵家中抄出万两银子,据说他书房中的一整面墙都是拿白花花的银子砌起来的,众人刚推倒那会儿,一个个瞪大了眼眸,张圆了嘴,怔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有了这一笔巨款,便等于没了银钱上的后顾之忧,谢见君私下里着人考核过纪万谷的性情,知晓他为人正直,这些年即便是在钱闵的压迫下,一腔抱负施展不开,也尽全力地去救济百姓,索性就将溢流坝的事情,全权交到他手上,新县令上任需要时间,甘宁县不可一日无主。
担心再如何清正廉洁之人一时得权得利,会失了本心,谢见君还是将信得过的人,安插在他身边,以此来监察其行事。
然收拾了钱闵及作奸犯科之人,谢见君没立即赶回甘州府城,他总归是过来一趟,还得盯一盯村里垦荒。月初在白头县时候,即便有辛弘那般负责的县令在,下属几个村子在开荒挖水井时,照样遇到了不少的麻烦,更别说当下一团乱的甘宁县了。
果不然他下乡一打听,别说是耕牛了,农户们开荒筛石,连把趁手的镰刀锄头都没有,他登时就修书一封,传给纪万谷,命他着铁匠连夜赶制结实好用的新农具,等着低价租给申领了荒地的农户们。
垦荒一事儿尽管办的糟乱,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初安排匠人挖水井灌溉农田的差事儿,是纪万谷说破了嘴皮子,从钱闵手里要来的,匠人也都是他费了好些劲儿找来的手艺人,干活麻利,又有多年凿井的经验傍身,不须得他多上心,只时不时去瞧两眼进程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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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见君在甘宁县忙得飞起,彼时云胡在路上颠簸了大半月,也终于赶到了曹溪。
曹溪不愧是丰腴之地,光是在城门口排长龙进城,便耽搁了半个时辰。
“甘州来的?”守门的护卫斜睨了一眼云胡递上来的通行文书,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云胡乖乖巧巧地做了个礼。
“做买卖?”护卫再开口,见他一行人穿得朴素,语气中难免挂上了几分轻蔑。
“糊口的营生罢了。”小云掌柜谦逊道。
护卫一想也是,一个小哥儿抛头露面的做生意本就不合常理,定然也搞不出什么赚钱的大买卖,他将通关文书丢还给云胡,摆摆手让他们快些进去,别挡在门口碍事儿。
“这曹溪的士兵可真凶,一点不比咱们甘州性情温和……”将将过城门口,周时雁便凑到云胡耳边,低声抱怨起来:“方才持刀那人过来时,脸黑得跟锅底灰似的,吓了我一跳呢。”
“别怕,咱们来做正经买卖,又不是偷鸡摸狗,只管大大方方进来便是,你愈是小心翼翼,他们愈发觉得你古怪。”云□□声温气地安抚她,回眸看向后过门的青哥儿,迎上前问道,“可是遇着什么事儿?”
青哥儿蹙了蹙眉头,“无妨,方才压货的伙计,同护卫起了点冲突,那士兵要扣住我们家的货,我见宋管事儿与他交涉不及,过去瞧瞧情况。”
周时雁离得最近,自然将这话完完整整地听了去,当即便朝着云胡努努嘴,看那口型似是在说,你瞧,我说对了吧。
云胡展颜,拉上青哥儿并肩站在一旁,等商队挨个通过城门口。
因着早先就说好,此趟来曹溪,他且要住到宋家的三进院子里,遂待人齐后,才牵着骡子和马,浩浩荡荡穿行过长街。
彼时正值早集,长街上熙熙攘攘,小贩或背着竹,或挑着扁担,瘦小的身形如同泥鳅一般,在人群中穿梭自如,清脆的,带有各式腔调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连云胡都被吸引了眸光去,青哥儿见他盯着红彤彤的山果子咽口水,便令宋管事儿去买了一串,回头交于他手上时,小云掌柜脸颊臊得通红,好似撕破天幕的绚丽朝霞。
“我又不是孩子了……”
青哥儿闻之莞尔,“来时你家那位夫君可劲儿地拜托我好生照看你,我既然接下来这差事儿,如何不拿你当个孩子般要紧?”,二人同行一路过来,这会儿已混得十分相熟,即便是开起玩笑来,也不拘谨。
云胡脸颊上的红晕一路烧到耳梢,他抬袖轻推了推青哥儿,有些腼腆道,“你惯会打趣我。”话虽这般说,但想起每回出门,谢见君都要拜托旁人多费些心,照顾自己,他这心里面跟吃了蜜似的甜津津,嘴角的笑意如何也遮掩不住。
“呦呦呦……”青哥儿单看他这甜蜜神色,便忍不住逗趣儿,俩人站在宅子门口玩闹了须臾,宋管事儿小跑着从屋中出来。
“夫人,小云掌柜,院子已经收整干净。”
青哥儿招呼家丁们卸货的卸货,安置的安置,云胡也跟着吩咐王东带着甘盈斋的伙计去街上再买些冰回来,上百罐的果肉罐头拿冰煨着,历经了大半月颠簸过来,可不能在这会儿掉链子。
俩人各忙各家的生意,到晚膳时才得到闲空,凑到一起吃饭。
“你明日要上街瞧瞧?”青哥儿给云胡碗中夹了块鸡腿,关切道。
云胡赶忙咽下噎在嘴里的半截子排骨,点了点头,“初来乍到,难免对这儿陌生,我寻思先去摸摸行情,再做打算,贸贸然出摊卖罐头,我怕适得其反。”
“如此也好。”青哥儿赞同,“明个儿我让宋管事儿陪你们一道儿出门,他常来曹溪这边走商,地方风情比我了解得多,有他跟着你们,我就放心了。”
云胡登时便要出声婉拒,他一路已经麻烦宋家甚多,哪里到自己营生上,还得指望着人家给帮忙铺路?
谁知青哥儿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当下不过三言两语,就拍板定下了明日的安排,末了担心他头一回来这儿会水土不服,还特地贴心地配了两个丫鬟在身边侍奉。
有了青哥儿面面俱到的照顾,云胡来曹溪的第一夜顺利渡过。
翌日辰时,他带上王喜和周时雁,三人一身再素朴不过的常服,跟着宋管事儿上了街。
第205章
曹溪的繁华热闹从一大清早便开始了。
云胡特地没留在宋宅吃早食,出门寻了处娇俏小娘子的胡麻饼摊子坐下。
“老板,四碗羊汤,六个胡麻饼。”
“哎,来了!”,头扎绢花的小娘子连忙应了一声,清脆的嗓音听起来似百灵鸟一般婉转悦耳。
“这儿的姑娘们可真俏生,掌柜的,您瞧她头顶上的绢花,新鲜得很,咱甘州都没有这般好看的式样。”将将坐下,周时雁小声地说道。
“啧,也就你们女子,稀罕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一旁的王喜先行接了话茬,立时就招来眼尖儿的小娘子一声调笑,“大哥,您话可不能这么说,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打扮得秀气,甭说外人,自个儿看着都高兴。”
“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嘛!”周时雁笑吟吟地附和,她姣好的眼眸微挑,得意地看了一眼王喜,“你这粗人,哪里懂女子的小心思,我说的是不是,掌柜的?”
云胡正四下张望街上的食肆,冷不丁被唤到名字,他回眸看向胡麻饼摊子的小娇娘,莞尔问道,“老板,你这绢花哪里买的?”
“就在城东的首饰铺子,您沿着这条长街,一直走到头就到了。”小娘子热心地指路。
不多时,热腾腾的胡麻饼和羊汤端上了桌。
刚从烤炉里拾出来的饼子,烘烤得焦香酥脆,面上洒满了芝麻粒子,嚼起来油香油香的,慢火炖了一整宿的乳白的羊汤,更是鲜而不膻,羊肉嫩而不腻,这两者搭配着一道儿吃,别提有多熨帖了。
云胡手捧着胡麻饼,呼噜呼噜的灌下一碗羊汤,八月天儿里,连额角都微微冒了汗。
“这要是放在秋冬日子,天寒早起时暖烘烘地吃上一顿,舒服多了。”他搁下碗,咂摸咂摸嘴里的鲜滋味,有些满足道。
见众人早已经吃好,就等着自个儿了,他抹了把嘴,招手将小娘子唤来跟前,问起吃食的价钱。
小娘子拨动着算盘珠子,“饼子一个三文,羊汤一碗十五文,拢共七十八文钱。”
“七十八文?!”王喜倏地瞪大了眼眸,区区一顿再平常不过的早食,居然就得花费这么多钱,“要搁在甘州,他两文钱一个素包子就打发了!”
小娘子嘴角扯出一抹轻笑,“听您这口音,怕不是曹溪本地人呐。”这言外之意,便是在说王喜不懂当地的行情。
周时雁跟着捂嘴偷乐,“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王喜挨了揶揄,手指不自觉地摸上鼻尖,见他们家掌柜的张罗着付钱,便追上前去,好抓紧逃离这“是非之地”。
填饱了肚子,云胡依照着小娘子指的路,带着几人一道儿去了首饰铺子,这儿的钗簪耳饰式样繁多,价钱自是比甘州贵些,一朵小小的绢花,就得要十文钱,甘州可是三五文钱就能买到。
“掌柜的,这曹溪果真是不同寻常。”经历了早食和首饰的双重打击,王喜胆战心惊地敛回落在柜台上的眸光,凑到云胡跟前,压低了声音调侃道。
云胡颔首,挑着几样素气的配饰,同小厮打听了一下价钱,末了选中一块和田玉打磨成的平安扣,嵌了两颗黄豆大小的玛瑙珠子,这下子就花去一两银钱。
王喜小心翼翼地接过雕花木盒,紧张地扣在怀里,生怕自个儿一个不注意,这般金贵的玉石被街上的白日鬼给摸了去,临着从铺子里出来时,他撇了一眼柜台上摆放的绢花,偷偷摸摸地潜回去,迅速地买下一支塞进了怀中。
“掌柜的,咱们接下来要去哪儿?”他自认做得隐蔽,因着心虚还巴巴地跟过去问话,殊不知方才那一举动已然落在云胡的眼眸中。
云胡抿了抿嘴,遮掩住漫到唇边的笑意,“咱们找一处糕点铺子瞧瞧去。”
话音刚落,宋管事儿自荐要带路,众人便随着拐上横叉着的一条街。
“小云掌柜,您看这条东珠街,原是做杂货生意的,一朝落败,被新上任的知府大人重新修整之后,将本来四分五散卖吃食零嘴的小贩们安置此处,后来慢慢地就发展成一整条长溜溜的小吃街,这府城里的百姓平日最喜来这东珠街用饭了。”宋管事儿一面引路,一面给云胡讲解着东珠街的来历。
云胡闻言,心中大喜,这不正是自己想找的地儿吗?他谢过宋管事儿,登时拉上周时雁,闷着头就钻了进去,什么桂花酒酿,芙蓉糕,掉渣锅盔,甜米藕,凡事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二人统统都买了个遍儿,还一路打听着各色吃食的价钱。
王喜像极了跟自家婆娘逛街的悲催汉子,又得帮着拎东西,又得腾出手来,拿炭笔往小本本上记录价钱,忙得不可开交。
宋管事儿在一旁瞧得直乐呵,他大抵能猜到云胡此举图的是什么,甘盈斋做的是吃食的买卖,不提早了解了解当地的人文风情,以及寻常的物价水平,贸贸然地搭摊子卖东西,极容易“水土不服”,好几车的果肉罐头千里迢迢地从甘州带过来,一路还耗费冰块煨着,若是曹溪百姓不买账,可就全赔了。
云胡似是在印证他的猜想,从东珠街离开后,一行人相继去了脂粉铺子,布庄,酒楼,最后落脚在一间茶肆里。
“掌柜的,这曹溪商贩给自家东西取名可真奇怪,甜米藕就甜米藕吧,还叫什么玉玲珑,搞得我还以为是啥新奇玩意儿呢。”周时雁斟了一盏凉茶,推倒云胡跟前。
“周娘子,这您都不知道了,曹溪虽说是商贾聚集之地,但也不乏有家境富裕的读书人在此求学闻知,这些商贩为了能得书生的青睐,自然要把东西的名字往花了取。”宋管事儿耐心地解释道。
“原是如此,看来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周时雁了然地点点头。
二人交谈之际,云胡方才点的墨子酥被送上茶桌。
四四方方,小小一块地叠成高塔,摞在巴掌大的骨瓷小碟中,瞧着就精致打眼。
“这不就是芝麻酥嘛。”王喜小声嘀咕,察觉到云胡的视线望过来,他难为情地挠挠头,“掌柜的,您说咱们家的糖水罐头要不要也整个文绉绉的名字?”
云胡老早就有这想法,当初“果肉罐头”只是谢见君随口一提,他叫着顺口,便延续了下来,如今见曹溪这儿处处都是些新鲜不俗的名字,原本那颗已然沉寂下去的心,又止不住地活络起来。
“咱们不光要换个名字,还得把陶罐的包装也换掉。”
此话一出,王喜和周时雁讶然,连宋管事儿也愣住了。
“掌柜的,您的意思是,咱带来的这些陶罐,都、都不用了?”
“对”云胡郑重道。“逛了这一天下来,你们也能发现,这儿的东西,小到一盒脂膏,大到一罐酒壶,包装得都十分精美别致,虽说咱们家的罐头味道上并不逊色,但若是以陶罐的外表示人,难免会抓不住大伙儿的注意力,更别提想要在此扎根了。”
几人仔细咂摸两下,觉得他们家掌柜的话,的确有道理。
故而,从茶肆回宋宅后,云胡便集结了此番同来的七八个伙计,众人凑到一起商量着糖水罐头的新名字,以及新的包装。
“我打算,把价钱也稍微往上提一提,毕竟运来曹溪的成本太高了,若是跟甘州一般卖十二文一罐,这批货怕是要净亏数十两银子。”趁大家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功夫,云胡趁机把今日在府城逛街时萌生的想法倒出来。
甘州太穷了,东西卖得贵了,百姓都消受不起,但曹溪不一样,单单他们今日所见,同样的货,就要比甘州至少高个两三文钱。
见识过此处物价的王喜和周时雁纷纷表示赞同,这曹溪并不适合走薄利多销的路子,总归是要赚钱,不妨换个法子,果肉罐头定价太便宜,旁人也不会觉得是多好的吃食。
一行人叽叽喳喳,麻雀似的谈论了大半夜,月落参横才散去。
起早,鸡刚打过三遍鸣,便又陆陆续续地出了门。
周时雁和王喜都被派了差事儿,云胡闲来无事,就跟着青哥儿跑铺子,以此也见识不少商户,那些个商户明知青哥儿不过一个小哥儿,待他却都恭恭敬敬唤声“青掌柜”,言行举止间,不见半点冒犯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