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郎家的温润书生 第158章

“大娘,村子里现今是何光景?”

婆子抽噎难言,倒是匆匆忙忙赶过来的里长,将她拽去了一旁,回神对着谢见君连连请罪,“知府大人,她家就剩下她一口人了,求您莫要介怀。”,说这话时,那里长的声音听上去湿漉漉的,如同刚从水中捞出一般,他眸中布满了红血丝,眼底真真发青。

“无碍。”谢见君轻声宽慰道,紧接着便听里长继续说道:“地动那晚,大半个村子都陷进地缝中了,地上全是喷涌而出的血,昨日还能听见从底下传来的敲击声和哭诉声,草民便带着幸存下来的人一起挖,可一戳就是一个血窟窿,大伙儿都吓破了胆,到今日您们来时,就已经没有动静了,不管俺们怎么喊,都听不着声音了……”

谢见君闻之,只觉得心脏似是被一双手用力的攥紧,疼得他喘不动气来,竟是被那婆子方才锤下的拳还要难捱。

“老大,您怎么了?”乔嘉年见他脸色不对劲,眼疾手快地托住他。

里长似是没察觉到异常,继续自顾自地说,“好多人跑着跑着就掉进了裂缝里,那裂缝开开合合,掉下去的人就没有能爬的上来的,这下面层层叠叠,不知压了多少人……”

“先去、先去救活着的人。”谢见君后退两步,搭在乔嘉年身上的手用力地攥紧,指节微微泛白。

“是!我这就去知会王将领!”乔嘉年转身就要跑,似是想起什么来,迈出一半的腿又收了回来,“老大,你从昨天开始就没吃什么东西,也没阖过眼,你不妨歇息一下,我等去搜救便是。”

“别耽搁时间,赶紧去!”谢见君猛推了他一把,待心口处稍稍平息,便跟着前去救援。

为了救被挤在残垣窄缝之间的民户,他们这些士兵徒手搬开石块,接力似的把伤者送去村外临时搭建起来的避难所,至于那些一时半会儿捞不上来的人,便想尽办法送些吃喝进去。

抢救伤者的同时,谢见君让人尽量将农户家中的粮食也都扒出来,物资紧俏,受灾的人又多,单指着来时带的那点东西根本不够大家填饱肚子,而那些被砸死的家禽,便只能就地焚烧,用以销毁,以防疫病传播。除此之外,他还给远在甘宁县县城的常知衍和曹靖舟送信,让他们送些物资过来村子。

如此,断断续续忙活了五日,眼见着正常人不可能在断食断水的情况下存活这么长时间,谢见君正打算结束搜救,安置灾民,却冷不丁被告知,有一家三口正被掩埋在垦荒田地旁的一处小屋里。

“哎呦,他们是上个月搬过去的,主事儿的汉子腿脚不咋地利落,干活确是一把好手,他夫郎也是肯吃苦的,俩人还育有一个四岁的孩子,当时俺们都慌了神,倒是把这一家人给忘了。”里长在一旁哆哆嗦嗦地解释。

虽说已经六天了,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但谢见君这心里头总有点不得劲,遂一听里长上报过来,便带人赶了过去。

平整整的田地上,那一处塌了半拉的小屋尤其显眼。

“有没有人还活着?”谢见君一面扬声高喊,一面拿撬棍敲击着石壁。他不敢太用力,生怕震落了碎石块。

士兵们也都没闲着,连日的搜救下来,大伙儿都有了经验,搬起石块来也会掂量掂量受力的地方。

这又是喊又是敲,折腾了半晌,大家都有些泄气。谢见君心里萌生了退意,想着自己恐是一时上头,明知不可为,还偏要为之,愚蠢得厉害。

他召集了所有人,将要打算离开时,从石堆下隐约传来极轻的石头相撞的声音。

“有人!有人!”大伙儿萎靡的眸中骤然亮起一盏光。

“老大,居然有人还活着!”乔嘉年大喜,指着碎石堆的手都在微微颤动。

谢见君心中也欢喜不已。

一场地动,整个沧河村活下来的百姓不足百人,他们日夜不停地搜救扒人,见惯了太多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丧气事儿,冷不丁还能找到有喘气的活人,一个个像是打了鸡血似的,动作都变得轻快起来。

但扒开一层层压在人身上的碎石瓦砾后,众人这才发现,方才一直回应着敲击声的竟然是个孩子,而他的一双爹爹,在地动发生的那一刻,用自己的身体给他搭起了一座避难的堡垒,抗住了重重砸下来的木梁,而他本人正是因为胸前的长命锁恰好抵住了一根穿透他爹爹身体的利刃,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在场所有人齐齐红了眼眶,那二人身子已然僵硬,但还是维持着最开始护佑孩子的动作,他们费了好些力气,不惜折断孩子爹爹的胳膊,才将余着一口气的孩子,从“堡垒”里面抱出来。

谢见君赶忙交由随行过来的大夫,看士兵们正小心翼翼地努力地夫夫俩的身子归原,一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

这些天下来,他见过有余震发生那刻,只顾着自己逃命的,也见过两个孩子同时压在一个石板下,做爹娘的只让救儿子,不要小哥儿和姑娘的,薄恩寡义之人看得多了,愈发觉得眼前这对夫夫让人钦佩。

遇难逃生是天性,但保护孩子,是为人父母的本性。

第221章

谢见君带人将沧河村地毯式的搜寻了一遍,再找不到生还者后便决定离开此地,回甘宁县。

一场地动,沧河村的屋舍尽数倒塌,他本打算劝说村民们集体迁村,但大伙儿记挂着丧生的亲眷,怕这些人回来时无处可归,说什么都不肯走,无奈之下,他只好留下一部分士兵帮着重建屋舍。

甘宁县彼时也已经结束了搜救,日子实在太久了,久到没有人能熬得过这场天灾,士兵们翻遍了碎石瓦砾中,再找不到任何生还的希望。

地动发生的第七日,时值端午节。

往年这个时节,正是甘宁县最为热闹的时候,大伙儿一个个都头簪艾花,孩子们身贴艾虎,起早吃上个热腾腾的水团子,便结伴出门去江边看你追我赶,如火如荼的扒龙舟。

看完了龙舟,再来一碗香津津的五黄饭,吃完还有系彩丝,斗百草,入夜时,家家户户也会拿出来雄黄酒来浅酌一口,被踢有多惬意了。

但如今,城中富户能避的避,能逃的逃,只留下寻常百姓。

数日不曾梳洗,人人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哪里还有心思庆祝这不合时宜的端午节。

谢见君也全然没有心情,原因无他,只听曹靖舟说从前几日开始,百姓之间不知怎地就流传起一个谣言,说是此次地动全是因为得罪了河神川后,遭到了天谴而导致的,今早衙役们更是在濉河边上抓到了几个偷偷摸摸地祭拜河神的百姓。

这几个魁梧汉子捆了一苦命哥儿,想要将他丢进濉河给那劳什子川后做新娘,被抓后,其中一人还梗着脖子强嘴拗舌,“就是因为今年没有祭祀河神,川后发怒了,才要降罪于我们!”

“大人,您可怜可怜我们这些无辜的百姓,只要给川后供上祭品,川后一定会饶了我们!”

“钱大人在时,甘宁县何曾遭过此等劫难!左右那哥儿父母已不在世,若是能嫁作川后,也是他的福气!”

谢见君冷哼一声,“这福气送你,你要不要?”

“大人何出此言?我本身为汉子,怎可嫁作旁人为妻,祖上知晓怕是要蒙羞的!”汉子肩背绷得挺直,见谢见君不买账,便转头冲着懵懵懂懂的百姓吆喝起来,“乡亲们,你们仔细回忆回忆,这些年甘宁县一直风调雨顺,靠的还不是年年给河神进贡?不过损失一个哥儿罢了,就能换咱们县城一整年的安宁,这点买卖划不划算?”

众人本就因着地动受了惊吓,偏又敬畏神明,耳根子软,经不起挑拨,不过三言两语就被喝得朝着濉河方向,跪地祈祷,口中念念有词,更有甚者,竟对刚被救下来的哥儿蠢蠢欲动,如若不是常知衍在旁带兵镇着,恐怕要乱成一团。

“大人,这怎么办?”曹靖舟没经历过这场面,只从纪万谷口中听说过谢见君处置前一任县令钱闵,以及联合起来搜刮民脂民膏的乡绅和神汉的壮举,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处置。

谢见君睨了他一眼,当下手探至他身后,用力地将人往前推了一把。

曹靖舟被推得身子一趔趄,站稳脚跟后,他冷不丁对上此时已经同仇敌忾,誓要恢复祭祀的百姓们,骤然心下一慌。

“老大,他能行吗?”乔嘉年压低了声音,凑到谢见君跟前耳语道。有自家老大珠玉在前,他实在瞧不上这个畏畏缩缩,一脸窝囊劲儿的曹知县。

“不行也得行,他是一城知县。”谢见君打定了主意不吭声,就等着曹靖舟开口。这小子先前已经失了民心,又不招衙役们待见,倘使不在这个时候想办法收拢人心,之后的日子可就要难过了。

“那个……”曹靖舟憋了半天,眉头一皱,高声道:“都别吵了!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问一问,费心巴拉地从颓垣败瓦下把你们这些人扒出来的,到底是谁?!”

百姓们被斥得一怔,一个个面面相觑。

“刘婶子,你家住南屏街,离着这儿有数里远,是谁把你背到这儿来的?”

“王叔,当初把你从土堆里挖出来时,你话都说不利落,眼瞅着人都要翻白眼了,是谁一针一针把你扎回来的?”

“还有,那边的赵家小子,余震那会儿,碗口大的碎石噼里啪啦砸下来,又是谁把你护在身子底下,自己被砸破了头,断了胳膊?”

曹靖舟倒豆子似的挨个数落起来,相处了今日下来,他竟也能将百姓们认了个大概,现下说起来可谓是有理有据,“祭拜什么河神?什么川后,你们都给我睁开眼瞧瞧,大伙儿能得救,能平平安安的活到现在,靠的是夜以继日,不知疲倦的他们!”

他手指着身后列成数队胡子拉碴,衣衫脏乱的士兵们,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了血,有些是自个儿,有些是旁人的,混着脏兮兮的泥沙,瞧不出个正经人样儿来。历经了多日的辛劳,原本舞枪弄棍的一双手早也不知道破了多少口子,磨了多少水泡,被曹靖舟一指,齐齐背到身后。

“要不是将士们和大夫们费心救治,尔等还不晓得压在何处等死呢!”他一时情绪上头,话难免说得重了些,“这神明在上,若真的有灵,理应护佑一方百姓安居乐业,又岂会让你们深陷水深火热,惶惶不可终日?”

他字字珠玑,塞得百姓们哑口无言,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

少顷,就在谢见君忍不住想要添补一二时,方才被提到的刘婶子紧搓着衣角忽而开口,“俺、俺也不信什么川后,那钱大人在位时,俺一家四口做活都吃不饱穿不暖,赶上每年祭祀,家底儿得掏空个干净……”

“是这么回事儿,俺还是念着冯大夫的情分吧,俺不是昏了头……”王老汉也跟着接茬。

很快,陆陆续续有民户站出来,说自己不是忘恩负义之人,那骗钱又害人的祭祀也并非出自本意,是谁掏心掏肺地救自己,他们心里都门儿清。

眼见着风向骤变,百姓们逐渐倒向了官府,有人着急了,登时就跳出来,指着曹靖舟破口大骂,说他是缩头乌龟,只顾着自个儿的死活,还说诸人是被蒙蔽了双眼,如果不早早向河神请罪,往后这样的天灾只多不少。

谢见君不等人把话说完,便命府役将这挑头的几人堵住嘴,拿麻绳绑了起来,丢到曹靖舟面前,静等他处置。

“来人!”曹靖舟深吸了一口气,坚定的眸光望向居于台下的众多衙役,须臾,缓缓开口,“凡扰乱民心,兴妖作怪者,皆当众行五十廷杖!”

原本还对他不满的衙役们,皆因着方才那几句铿锵之言,对他们这位年纪轻轻的曹知县有所改观,故而曹靖舟一发话,众人敛了事不关己看热闹的懒散神色,上前压住挑事之人,当着所有百姓的面儿噼里啪啦好一通“照顾”。

几人被打得哀嚎声连连,偏又被堵住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行刑完都昏死了过去。

曹靖舟令人将其拖下去,丢进县衙大牢,不日按教唆罪从严发落,以此来震慑身怀异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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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总想着让百姓们畏惧你。”事毕,谢见君将曹靖舟叫来跟前,温声提点了两句,“畏惧之心固然要有,可若过为已甚,反而得不偿失,要晓得松弛有度。”

曹靖舟听得直点头,他知道这位知府大人字字句句皆是为了他好,遂格外的听话。

谢见君让他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他转头就托婆子哥儿们帮着包了水团子,分给受惊的百姓们,那水团子碧绿粽叶裹着,极小一只,团在掌心里水灵灵的,凑近能闻着淡淡的米香,让众人悲痛的心能得到片刻的抚慰。

除此之外,他还让人在空地处燃起了篝火,带头祭拜了在此次地动中丧生的百姓,又许诺官府会帮着大家一起重建甘宁县。

时隔多日,百姓们的脸上终于见了零星的笑意。

谢见君没有参与这场热闹,他独身隐在昏暗下,望着天边碧月,怔怔出神。

今日是五月初五,更是满崽的生辰,他到底没能赶上,也不知道这小子吃没吃上长寿面,答应了大福要带他去江边看赛龙舟,如今也食言了,自己不在跟前,云胡怀着八个月的身孕,恐是连觉都睡不安稳。

他越是胡思乱想,这心里就越发空落落,连曹靖舟走近都未曾发觉。

“何事?”他收回深思,抬眸问道。

“大人,下官……”曹靖舟支支吾吾,一副扭捏姿态。

“有事直说便可,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何至于这般忌惮?”谢见君莞尔。

“下官想拿回那封辞表。”曹靖舟闭了闭眼,做好了被斥责的准备。

“不打算走了?”谢见君反问,深邃双眸中闪过一抹戏谑。

“不、不走了。”曹靖舟有些心虚道。天知道他那日是真的怕极了,才会生出辞官这般荒唐的念头,纵然他家境虽富裕,但也是苦读多年才考上的举人功名,哪能轻易就撂了挑子。“我想留下来,甘宁县的百姓经此地动颠沛流离,无处安居,还有好些孩子失去了爹娘亲眷,一朝变成孤儿,我想在城里劈一块空地建福佑堂,收容无家可归的孤儿,年纪大些的,就请匠人教他们营生的手艺,年幼些的,交给嬷嬷们□□养,身子康健后许人收养,由官府定期入户回访,以确保这些孩子们都能过的上好日子。”

“不错。”谢见君拍拍他的肩膀,以示赞赏。

“下、下官是听闻甘州商会成立了安济院,才得此想法。下官只是希望受伤的百姓能尽快好起来,走出灾难的阴影,重新回归于原来的生活。”曹靖舟忙不迭地解释道。

但谢见君听他说完,脸上并没有半分高兴,片刻,他没头没脑地吐出几个字,“不会的。”

“诶?”曹靖舟讶然,不等他将心中疑惑问出后,谢见君继续喃喃道:“身体上的伤口总有一天会愈合,但心里的伤会伴随一辈子,在某个风平浪静的时刻,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愚笨如他,也听出了这话中的含义,他沉默下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接这句话,然就见眼前之人从袖口中掏出小心保存的书信,当着他的面撕得粉碎,“那日的事儿,本官权当没有发生过,望你秉节持重,勿忘本心。”

曹靖舟还在发蒙,谢见君已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帐子围起来的篝火堆走去,今日是头七,白日里刚下过一场雨,夜里有些凉,他要将火燃的再旺些,照亮那些归家之人的路。

*

热闹褪去,帐子附近逐渐沉寂下来。

一妇人轻摇怀中稚童,低声唱着安眠的童谣,她声音不高,音色却犹如莺舌百啭,洋洋盈耳,众人都不吭声了,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静静地听着,谢见君也坐在篝火堆旁,享受着片刻的恬€€。

“知府大人,老夫来给您换药。”

冯大夫背着药箱凑上前来。他听说谢见君前两日在沧河村为了救一孩子,单手抵住了倒塌下来的石板,被震落的碎石砸伤了胳膊,特地过来查探一番。

“有劳了。”谢见君轻攥了攥拳,伤口处虽还有些疼,但已无大碍。

趁着包扎的功夫,他问起云胡的情况。那日走得仓促,只瞧着小夫郎人无大事,便急匆匆地走了。

“老夫来之前曾给夫人搭过脉,夫人受了点惊吓,但好在平日里将养得仔细,并未伤及根本,只待老夫回城再给开几帖安神稳胎的药,保夫人拖到八月安安稳稳地生产,不成问题。”冯大人将绢帛覆住抹了药膏的伤口处,耐心地回话,“大人放心,夫人福泽深厚,定不会有事。”

“借冯大夫吉言。”谢见君难掩心中欢喜。他算着日子,再过几天就能回府城了,到时候可得好好补偿云胡,自己在他最需要人陪的时候一走了之,怕是小夫郎受了不少委屈呢。

哪知话音刚落,急促的嘶鸣声遥遥传来,原本昏昏欲睡的众人齐齐惊醒,循声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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