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疏忽了,我不该……”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自然些,“我不该在这种时候把你丢下的……”
眼见着自家夫君钻了牛角尖,整个人陷入深深的自责中,云胡抬手揉揉他紧拧在一起的眉心,“都过去了……你还没告诉我,给孩子取得什么名字呢。”
谢见君避着他的眸光洇了洇眼角,温柔说道:“叫€€之,是个小哥儿……方才先生瞧过,说眉眼像极了你,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惯会哄我高兴,小婴孩眼都没睁开呢,哪里能瞧得出这么多?”云胡莞尔,不轻不重地捶了他一下,被攥住细弱的手腕又揣回到怀里。
“是真的。”谢见君亲了亲他的掌心,“我何时骗过你不成,一会儿等乳母将小家伙抱过来,你自个儿瞧瞧看。”
“好……”他定定地看着眼前人,清亮的眼眸中爱意缱绻,少顷,他一字一字地重复道,“谢€€之?”
“取自生不息,绵延不绝之意。”谢见君慢条斯理地解释着,怕小夫郎不懂,还特地在他掌心里将这两个字板板正正地写了一遍,“过段日子,待你好些,我便教你写小家伙的名字。”
云胡颔首,枕在他的臂弯里打了个哈欠,眼前立时蒙上了一层潋滟的水光。
“孩子的乳名就留作你这爹爹的来定吧。”谢见君抵在他耳边轻声道。
温热的气息犹如蓬松细密的羽毛,撩过小夫郎的耳廓,他困意深沉,黏黏糊糊地应着话,“我得好好想想……”
“慢慢想,不着急……”谢见君温声温气地哄着。
晌午的阳光从窗间打落进来,如缕缕金丝,落在云胡裸在外的瓷白肌肤上,染上一片暖黄的光晕。小夫郎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劫难,能撑着精神头说这么多话已是极限,被轻拍着哄了两句就歪着脑袋睡了过去。
谢见君陪着多躺了一会儿,等怀中人轻微的鼾声响起,他蹑手蹑脚地下榻,唤人送热水进屋。
云胡的确睡熟了,连被濡湿的手巾一点一点地擦身子都不曾察觉,磨得不耐才低眉呢喃两声,温软模样直叫人心里头扯着疼。
谢见君仿若在擦拭着百年难得的稀世珍宝,动作轻柔,目光专注。
门板被轻叩了两下,李盛源的声音打门外传来,撕开了一室的安静,“大人,陆大人派人来问闹事的那些贼子如何处置?”
想起昨日见到的那几个不似流民的汉子,谢见君眸底划过一丝冷冽,他丢下和暖的手巾,给小夫郎掖了掖被角。
再出门时,人已经换上了绯色官袍,连腰间的革带束得规规矩矩。
“把人带上来。”他身居府衙高堂,神色是少有的凛若冰霜。
话音刚落,犯人们被府役们一左一右地架着腋下拖了上来,沿途还落下一地鲜红的血痕。
“怎么回事儿?”谢见君皱眉。
府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没说出个道道儿来,末了,还是宋岩凑上前一步,低声耳语道:“大人,早起您府上的季小公子说是丢了要紧的东西,要同这几人对峙,府役们不好阻拦,便将人放进了牢中,哪知就一盏茶的功夫,他们的手筋和脚筋都被挑断了,想来……想来应是大公子……”
谢见君侧目睨了他一眼,硬生生将他余下要说的话逼回了肚里。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季子€€待满崽有倾慕之心,昨个儿满崽受伤倒下时,那季家小子几近疯了,若不是有人拦着,怕是闹事领头之人要血溅当场。
遂今早,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着,毕竟人家报的可是知府大人亲弟弟的仇,想来谢见君面上虽不悦,心里还是赞同的吧。
果不然见谢见君掐了掐两侧的太阳穴,有些头疼道:“拖下去吧,找个郎中给瞧瞧。”
众人领了命令,将要把人拖走。
“等等。”谢见君骤然出声,落在犯人手上的眸光一沉。
他绕过公案,快走两步一把握住贼子的手腕,微微用力迫使其摊开掌心,指尖和虎口位置的茧子厚实且坚硬,一瞧就不是庄稼子长年累月干农活磨出来的,倒是…倒是跟满崽这舞刀弄枪的极为相似。
“带下问问是哪里来的山贼,去甘宁县请小常将军带兵去剿了。”
他缓缓起身,嫌恶地蹭掉贼子掌心里沤着的汗,摆摆手让府役将人押回大牢。
昨日还出言不逊的贼子,听完这两句话,双眸瞪得老大,他如何也没想到面前之人一句废话都没有,只看了看掌心就敲定了自己山贼的身份,一时惊恐地扭动起身子,嘴里“唔唔唔”个不停。
谢见君扯下他口中的手巾,厉声道:“要么认罪,要么招供出尔等藏身的地方。”
贼子不死心,“我们、我们是庄稼户,逃难过来的!不是什么山贼,我们就是饿得没办法了,想抢点东西吃!”
此话一出,一道儿闹事儿的几人更是“唔唔”着附和。
谢见君嗤笑一声,想起听陆同知所说,这些人抢东西时挑挑拣拣,沾了灰的馒头饼子随手就扔掉不要,掺了土沙的米也丢之一旁,他倏地冷了脸色,回身拂袖而去。
*
城中的赈灾还在继续,每日从城门口涌入的难民数量只多不少,只这回谢见君亲自坐镇,凡生事扰民者,无辜撒播谣言者,一律当众行五十大板,押入牢中等候发落。
几次严厉不留情地震慑下来,流民们安分了不少。他们原就是为了讨口饭吃,才跋山涉水地逃来府城,只是被有心之人挑拨,一时失了理智,现下有热乎的饭菜吃着,有安稳的地方住着,哪里还有再闹的心思。
但这人一多,赈灾的物资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季宴礼虽早早传信来说,崇文帝已经派了官员押送赈灾银两和物资往甘州来,但千里跋涉总归需要时间,谢见君招来商会会长钱德富商量了一番,决计效仿当初盖府学,修建下水道时的“以工代赈”,说服城中商户们招募工人修缮在地动中坍塌的屋舍,借富户的钱来供养穷困的百姓。
除此之外,他还联合了四县的知县,以官府出面重建屋舍,分发补贴,安排土地等福利,吸引逃来府城的流民重回各自的老家,以此来减轻府城的负担。
就这么脚不沾地地忙活到七月底,从上京而来的赈灾队伍姗姗来迟。
“谢知府,本官此次前来,奉圣上之令,为的就是让生者得食、病者得药、死者得葬……”
春华楼的包厢里,户部侍郎左廉打了个酒嗝,拍着谢见君的肩膀铿锵说道。
若不是他现下喝得舌头都捋不直,谢见君还能勉强对他的话信上几分。
然谢见君只是微微偏头,躲过了扑鼻而来闷馊的酒气,他惦记着家中生了热的小崽子,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待着,可为了赈灾银两能早日发放到百姓的手里,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同这从三品的侍郎应酬。
“左大人,您说的句句在理,下官瞧着今日时辰不早了,您一路颠簸至此,想来是累极了,不妨回客栈先行歇息一晚,明日再商讨赈灾事宜,可好?”他压着性子道。
“不急、不急……”左廉抹了把嘴,侧目望向窗外的弯月,“谢知府,本官身子骨有些乏累,不晓得何处能松松筋骨?”
谢见君眼皮微抬,已然变了脸色,“不知左大人所言何意?下官愚钝,还请您明示。”
“谢知府……”左廉蹙着眉头,轻啧了一声,似是在嫌弃他不懂事儿。
然不等左廉开口,谢见君便继续就着话茬接道,“大人既是来此,想必也知道甘州穷困,又灾害频发,尚如今受地震之苦,城中人人自危,百姓们为避难不得不背井离乡,饿殍荒野,就连烟花巷柳之地也早早地闭门谢客,下官想问问大人所说能松松筋骨的地方,是哪里?”
他话音刚落,就见与左廉同行的一位官员极其轻微地冲他摇了摇头,赶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圈又咽了回去,他起身,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下官恭送左大人回客栈歇息。”
左廉面露不悦,只觉得这谢见君果真如三皇子所言,书读多了脑袋迂腐得很,连这般明白的暗示都听不出来,实在是扫兴。
他冷哼了一声,直直得朝厢房外走去,再没给谢见君任何一个眼神,一场接风洗尘的筵席,到末了不欢而散。
次日,谢见君刚进府衙,就被乔嘉年拽着往库房走。
“老大,昨日往下卸货的时候,我等就觉得不对劲,今个儿陆大人带我们清点赈灾的物资才发现,这里面当真是有大学问!”
“刚学了两个词就乱用……”谢见君手执折扇轻敲了他的脑袋,嗔怪道。
“哎呦,老大,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闲情雅致训斥我呐!”乔嘉年急得冒了满头的大汗,步伐也不免快起来,直拽得谢见君半个身子都是歪的。
“没大没小……”谢见君咬着牙斥了两句,跟着到了库房,见宋岩苦着脸,从原本填满粮食的粮袋中倒出将近半袋子的石头和沙子,他脸色僵了一下,“这是赈灾粮?”
乔嘉年点头,“不光如此,您再瞧瞧这些……”,说着,他持刀揭开箱笼,从中拿出个巴掌大的银锭子递上前,“老大,您掂量掂量吧。”
谢见君狐疑地接过来,拿在手里颠了颠,单不说分量如何,这色泽和手感就不对,“假的?”
乔嘉年点头如捣蒜,“倒不全然都是假的,陆大人验过了,差不多能有三分之一。”
谢见君面色愈发难看,掩在衣袖下的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身为赈灾的官员,左廉及其随行官员骄奢淫靡,贪图美色,他尚且能忍耐,半夜嫌弃客栈破旧,闹着要换地方,他作为一州知府,为了百姓安危也选择忍让了,但救命的银钱和粮食被掺了假,这叫他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银锭子从手中滑落到地上,溅起闷闷的一声重响,谢见君大步从上面跨过去,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他打定主意要去找左廉,不成想刚走出几步,人就顿在了原地。
昨日暗暗提醒他慎言的那位户部官员,此时正拢袖静立在门口,似是早先就预料到会有事情发生,淡定从容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请小谢大人留步,此事万万不可!”
第224章
“任大人,有何不可?”谢见君眉梢微挑,眸中写满了不悦。
任肃拢了拢袖,恭敬回道:“师大人晓得您性子秉公任直,不畏强御,遇着不平之事难免按讷不住,但此番随行的官员,多数为三皇子的人,那左大人更是三皇子麾下的得力干将,此番来甘州,所行之事皆是得三皇子授意,还请您务必要三思呐。”
昨日被不动声色地提醒之时,谢见君便猜到这任肃是师文宣塞进赈灾队伍的人,今个儿一听果真如此,他下意识地叹了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渐渐涌上心头,“任大人,本官既已经知情,难不成要坐视不管?”
“今日之事,已成定局,即便您上书弹劾,那奏折也递不到圣上面前。”任肃摊手,“您远在甘州,尚不知晓京中局势,如今太子因着讨伐国师一事儿,本就失信于殿前,您若是赶在这个时候,贸贸然地得罪左廉,等他回了上京参您一本,那可就有的受了……“
“下官所愿,不妨请您暂且忍耐些,以免祸水东引,殃及池鱼……您内子前些日子不是刚得了幼子吗?听说还是八月早产,熬了一天一夜,可真是不容易……”
冷不丁提到云胡,谢见君眉峰蹙起,目露警惕地望了他一眼。
任肃神色坦然,迎上探究的眸光,他压了压声音,苦口婆心地相劝道:“下官此言,全然是为了谢大人,您现今并非孑然一身,凡事得多思量思量。”,说这话时,他搭上谢见君的肩膀,用力地捏了两下,“况且,您哪怕是去找左大人,也无济于事,国库空虚,今年各地又是旱灾,又是水灾的,哪里再凑得出赈灾银两,大人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谢见君喉间一哽,任肃所言并无道理,他虽是不在乎太子处境艰难,但自己家里人还是顾忌的,一想到这儿,他轻吐出一口浊气,招来陆同知,让他带着户房的官员将所有的救济粮拆袋过筛,挑拣出稻草和砂砾后在重新打包装起来。
眨眼垛得起高的“小山”就削去了一半,大伙儿瞧着直心疼,说到底,这可是盼了许久的救命粮。
“这也太不是人了!”乔嘉年暗啐了一口。他顶替他老爹的班,进知府做府役的时间晚,自然不如其他老手对这事儿习以为常,加之谢见君自从上任以来,桩桩件件做的都是为民谋利的好事儿,他便觉得为官者理应如此,殊不知前头那位佟知府在时,连这些都得再抠出大半吞进私库,只余下指缝间漏出来的那点,才会想着分给灾民,有时还要加征税收,以至于灾民拿不着赈灾粮食不说,还得被迫自掏腰包往知府贴钱。
“这些粮食,尔等挪出几份来,今日便押送去四县。”谢见君清点过数量后,说道:“一会儿去府衙门前贴张告示,就说从即日起,一直到十月底,每日在城门口,钟楼等五处地方分别发放赈灾粮,每人限领一升。”
“大人,律法有令,官府发放赈灾粮的时间不得超过三月。”陆同知在一旁小心提醒着,“这些粮食实在是杯水车薪,根本支撑不到十月末。”
“粮食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你们只管听命行事。”谢见君吩咐道,见众人领了命令仍是伫立在原地不动,便又紧跟着接了一句,“若一朝圣上问责,所有惩处,皆由我一人承担。”他只身立在檐下,脊背绷得挺拔端方,一身绯色官袍衬得人清正凛然,犹如扎根在破岩之间恣意生长的青松,任凭风吹雨打,坚韧傲然。
众人不免动容,齐齐拱手,“大人放心,我等一定将事情办妥当。”
说着,便四散而去。
等院中重新归于平静,谢见君收紧的手缓缓松开。
任肃从斑驳树影下走出来,掸了掸衣袖上的碎叶,“大人方才所言,可是心里有了法子?”
谢见君避而不答,反倒是问起他有何高见,不妨给指点迷津。
任肃虽官阶不及谢见君,但好歹混迹官场多年,见多识广,当即就说可以从城中富裕的商户身上下手,毕竟此番地震,圣上下旨免甘州一半赋税的事儿还没有公之于众,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加征商税,以此得来的银钱便能用作赈灾,还能给自己博一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好好好……”谢见君闻之,连说了三个好字,回身拂袖而去。
€€€€€€
赈灾粮的告示起早便贴了出去,尚不及晌午,几处发放地儿排得人满为患,为避免鱼龙混杂,再生暴动,府役们吸取教训,拉起了长线,以十人为限,领完粮食后再放十人过去,如此,勉勉强强地压制住了心急如焚的灾民。
“你说,咱们老大能搞到粮食吗?”乔嘉年一面维持着排队的秩序,一面苦着脸同身边的府役抱怨。
“大人有高世之智,区区小事儿,定然难不倒他,想来咱们着急也白搭,索性安心地等消息吧。”那府役安抚他道。“你别多想了,又帮不上忙,只能把大人吩咐下来的差事儿办好,以接他后顾之忧。”
乔嘉年听完,沉重的心情不见半点缓和,正要开口,冷不丁被杵了下小腹,“左大人来了。”
他登时垂下眼眸,跟着陆同知等人一道儿行礼。
陆同知跟在谢见君身边近两年,也学来些圆滑世故,左廉从马车上下来时,他嘴角扯出一丝笑,搭手将人扶了下来。
“今日发粮,谢大人怎地没来坐镇?”左廉环顾了一周,没见着谢见君的人影。
“回大人,知府大人公务缠身,特将此差事儿交于下官操办。”陆同知毕恭毕敬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