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郎家的温润书生 第182章

谢见君捧着手炉倚在窗牖上,闻声笑了笑,“你是户部的人,此番前去与西戎合谈互市事宜,少不得你……”

“才不是哩。”宋沅礼撇撇嘴反驳道:“这尚书大人告假那么久都没回来,如今你又被派去黄杨县出使,户部可谓是右丞一人说了算,他是三皇子的人,自然会觉得我在跟前碍事,巴不得把我支走呢。”

他自顾自地嘲弄着,话锋一转又说出来也好,省的窝在那乌烟瘴气的地方,整日里勾心斗角,虚与委蛇,“这人人都说京官多么多么风光无限,偏我觉得,在常德县做个芝麻官县令才舒坦呢……”

谢见君又何尝不是这个心思?回了上京便念起甘州的好处来,那地方虽穷困,日子过得也苦了些,但好在随心自在,从去年九月初到现在,不过小半年光景,他操心操得眼底都有细纹了。

俩人齐齐吐出一声叹息,半晌都没心情再闲聊。

一声嘶鸣,车夫骤然扯紧缰绳,勒令行进中的马缓缓停驻。

“左丞大人……”门外传来内侍尖细阴柔的声音。

谢见君轻挑起厚重的帷帐,寒风卷着碎雪呼啸而过,前来递话的内侍紧了紧身上的棉衣,躬身冲他行了个礼,“大人,睿王殿下请您过去一趟,说有要紧事要同您相商。”

他说的睿王殿下,指的是七皇子,如今因出使才得以册封亲王,比三皇子晚了好些年。

“劳您给殿下通传一声,本官这就过去。”谢见君应着内侍的话,回身接过宋沅礼递来的灰毛披风,系在颈间。

车夫已经将车凳搬下来,见他露面,忙搭手上前扶他,“大人,雪地湿滑,您且得小心着呢。”

谢见君笑眯眯地道了声谢,而后随一旁撑伞的内侍,往睿王的座驾方向走。

雪粒子还在簌簌地落,刚走出几步,他肩上便掩了白蒙蒙的一片,脚下的雪泥更是没过了半个鞋面,凉意从脚底窜上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睿王似是已经等他许久,听着踩雪的咯吱声就已经掀开门帘,“谢卿,外面冷,你大病初愈,快些上来暖暖身子。”

“谢殿下抬爱。”谢见君拍净了肩头沾染的飞雪,才撩起衣摆,恭恭敬敬地坐进马车里。

凛冽凄凄的风雪并未侵蚀这辆马车,他被扑面而来的暖意,熏蒸得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是自那年秋€€之后,他同这位睿王殿下,也就是七皇子头一回单独相处。当年在三皇子的箭下救了这不受宠的小皇子,又冒着大不敬的风险,提点了两句箭术,教其若想要自保,得为自己寻求庇护。

本是一时恻隐之心作祟,不成想这些年,听话的小皇子在太子的荫庇下,平平安安地长大了,还长成了如今英英玉立,可独当一面的稳重模样,谢见君心头有股子奇异的欣慰。

若当年之事放在今日,未必……他想了想,未必自己会是独善其身的那一位,兴许还得搭把手,师文宣到现在都时常调侃他爱管闲事。

“谢卿,孤有些害怕。”刚行过冠礼的睿王殿下今年也不过舞象之年,便被委以重任,难免心有惴惴。临行前太子曾托人给他带话,若是有拿不定的主意就寻谢见君来跟前,于公于私,这人都会帮他。

谢见君望着眼前这个同满崽一般,稚气未褪的少年,心中百感交集,他沉吟片刻,“殿下莫要担心,您已授封亲王,又曾多次得陛下之令,在地方上行赈灾事宜,其材优干济,当行出色,非凡夫俗子可敌,而当今只是同西戎会晤,商谈互市之事,想必对您来说,不过轻而易举……”

“不是的……”睿王急急忙忙地打断他,神色瞧上去有些难堪,“寻常在外赈灾,都是太子哥哥和师大人的部下提点孤如何去做,这回……这回太子哥哥被禁闭在东宫,鞭长莫及,遂告诉孤,可以寻你……”他支支吾吾,像小猫儿似的小心翼翼地去偷瞄谢见君。

谢见君难得沉默,常年混迹官场的警觉性让他没法轻易去相信一个人,哪怕对方是个十七八岁,看起来纯粹无害的少年,但理性上,他又觉得,太子虽为兄长,但生在皇家,护佑同父异母的弟弟平安长到这般年纪,已是仁至义尽,没必要事无巨细地给自己培养一个对手,同为皇子,大家都有竞争皇位的机会,他需要的是个帮手。

“谢卿?”一语话毕,没等来回应,睿王歪着脑袋看他。

“殿下有何顾虑尽管开口,我等必竭心尽力为您分忧。”谢见君含含糊糊地打官腔,不想在自己没摸清状况之前先行表态。

“真的吗?”少年原本沮丧的眼眸中忽而亮起一盏灯,“谢卿,你会帮我吗?”

谢见君颔首,“辅佐您与西戎王达成互市协议,是微臣职责所在。”

“那太好了!太子哥哥说,孤此行把事情办妥,回上京领旨封赏时,父皇会酌情提一提母妃的位份,若母妃能列一宫主位,贵妃娘娘便不会再为难她了!”

小少年兴奋地比划着,“说不定太子哥哥的处境也会变得好些,孤希望有朝一日,他能顺顺利利地登上皇位,太子哥哥肯定会是个好皇帝,孤不喜欢三……”

“咳咳咳……”谢见君掩嘴轻咳,打断了他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殿下,还请您慎言。”

小少年一朝得意忘形,回过神来惊觉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找补道:“对对对,师大人说了,出门在外要慎言、慎言、”

“臣为殿下斟茶。”谢见君不动声色地把话头揭了过去,仿若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拎起暖炉上的紫砂壶,将面前的杯盏斟至八分满后,双手呈上,“殿下,请用茶。”

“好、好、”小少年接过茶盏,心不在焉地浅啄了两口,谢见君见状,便借口退下。

往后几日,睿王时常召他进马车,但再没提过太子这茬,只是挑着无关紧要的家常闲聊,偶时还会过问关于西戎的事情,像是故意与他拉近关系似的,谢见君权当自己被派出来带孩子,不冷不热地应付这位七皇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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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团往北行进了几日,京中会试的日子到了。

因着季子€€身份特殊,不得入贡院与普通学子同考,便被安排在城外当年季宴礼参加会试的地方。

狐狸少年的传闻还未散去,眼看着会试将至,京中百姓茶余饭后又聊了起来。

身为悬疑事件的当事人,满崽可算老实了,他虽答应季子€€要去送考,但不敢太张扬,一路都窝在马车里不冒头。

到了考场外,他拍着季子€€的肩膀,象征性地鼓舞了两句,嘱咐人将当年从崇福寺求来的平安福收好后,便悄默声地又猫回了城里,这三场考试,每一场都要经历三天两夜,他可不会傻憨憨地蹲守这么长时间。

会试过后,季子€€整个人瘦了好大一圈,出关那日更神色憔悴胡子拉碴,前来接他的满崽几乎都不敢相认,若不是他直勾勾地奔着马车而来,上了马车当着众人的面倒头就睡,满崽还真以为这是哪来的流浪汉呢。

等待放榜的日子一如既往地难熬,得云胡三番两次的叮嘱,满崽一直憋着没问他考得如何,还是季子€€自个儿没忍住,孔雀开屏似的说自己不仅不会落榜,没准还能一举拿下会元。

“你就贫吧,天上的牛都要被你吹掉了。”满崽翻了个白眼,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说辞。

季子€€厚着脸皮凑上前来,“我说真的,阿兄看过我默下来的答卷,说让我安心准备四月的殿试呢。”

俩人贴得极近,满崽视线一抬,便直直地撞进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中。

被这般温柔且炽热的眸光望着,满崽耳梢一阵发烫,他羽睫轻颤,慌忙别过脸去,仿若藏不住的一抹真心,迫不及待地想要撕开伪装,破土而出。

“满崽……”季子€€凑得愈发近了几分,“若是我荣登新科三甲,打马游街时,你能给我丢个香囊吗?我保证只接你一人的。”

他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细看之下,还有些许的紧张与试探。

满崽哽了哽,想说自己绣工欠佳,别说是香囊,连缝制个装平安符的荷包都费劲,还是别丢出去惹人笑话了,又想说现在甘盈斋的生意火热,他抽不开身去看游街,但想来想去,到末了他却什么都没说。

季子€€没得来答案也不见失望,他似是早就习惯了一般,将剥去了外皮,摘掉了白色橘络的橘瓣儿递给满崽,“尝尝,是甜的……”

满崽被突如其来的心虚打败,手中的橘子莫名变得烫手起来,“你、你安心准备考试,这杏榜还未放呢,先惦记着如何风光了,若真有那一日……”他顿了顿,低声嘟囔道:“一个香囊而已,瞧不起谁呢。”

没人知道他说这话时心里在想什么,季子€€眉梢微翘,肉眼可见得高兴起来,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满崽,你等我一会儿,我再去给你拿个橘子,阿兄这趟从岭南定的橘子可甜了!”

“书呆子…“满崽将余下的橘子瓣儿一股脑都填进嘴里,“你就只会说这玩意甜吗?”

第253章

三月伊始,谢见君北上黄杨县已是一个月。

适逢春闱放榜,沉寂了一整个冬日的上京城,久违地热闹起来。

这回,满崽郑重其事地拒绝了季子€€前去礼部蹲榜的邀请,有“狐狸少年”的前车之鉴,他可不想再成为京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没了满崽做伴儿,季子€€也无了兴致,干脆窝在家中等府中仆役送消息回来,既是阿兄已经笃定了他能中,那便八九不离十,不过就是名次的前后罢了。

这一等可不打紧,谁能料到比蹲榜仆役来得更快的,居然是送喜报的府役,季子€€前些天在满崽跟前夸下的海口一语成真,此番会试,果真捞了个会元的名头。

可惜他没露面,苦苦等着榜下捉婿的富绅豪商们既没逮到会元,也没蹲到传说中的狐狸少年。

此时的满崽还不知道会试的结果,敲锣打鼓的热闹声隔着一条街响起时,他一把丢下手中的东西,起身往屋外走,正与从甘盈斋回来的昌多撞到一起。

“我听说季家的小公子中了!”昌多路过经过季府门前时,从大伙儿口中得了消息后,马不停蹄地前来报信儿,“还是会元呢!”

满崽神色一怔,犹自嘟囔了一句,“倒还当真让他说中了,这书呆子的嘴开过光吧……”

“你不去瞧瞧?如今季府门前可热闹了!”昌多故意逗他,“据说不少达官贵人都在打听子€€的婚事呢……”

“打听呗,寻常人家如他这般年纪,早已经定亲了,他也是时候替自己着急了……”满崽一脸的满不在意,“我并非他家中人,人家关上门来谈婚论嫁,我这做外人的,难不成还能拦着?”

昌多笑了笑,“我看呐,咱们这府里,除了庭院中的那座假山,就属你的嘴最硬了。”他说完,转身就跑,一溜烟儿的功夫,人影都不见了,徒留刚回过神来的满崽,气急败坏地猛跺了两下脚,嚷嚷着要收拾他。

“会元怎么了?我阿兄也是会元……”满崽嘀嘀咕咕,犹豫着要不要去给季子€€道喜,余光中瞥见方才自己随手丢在笸箩里的东西,迈出去的脚步又退缩了回来,“没准、没准人家不稀罕呢……”

“小叔叔!”散学回来的大福一路小跑着钻进他怀里。

“哎!”满崽敛了心头那点不得劲,重新挂上了笑意,见大福噘着嘴,满脸都写着不高兴,便问道:“哎呦呦,谁招惹我们家大福了?瞧这小嘴儿噘的,都能挂油壶了!”

大福被打趣也不吭声,犹自在他怀中蹭来蹭去,讨着撒娇。

紧随而来的明文看不过眼,主动开口,“这几日不知为何,城中巡街的守卫换了好几拨,小公子今日兴致勃勃地同那守卫打招呼,还递了甜果子过去,哪知守卫冷着脸,爱答不理,对他递过去的东西也不接,还给、还给一巴掌拍在了地上……”

想起那些人讨嫌的嘴脸,明文越说越觉得生气,“实在是太过分了!”

满崽本以为大福是在学堂里同小伙伴闹了别扭,闻言了然地点点头,他半蹲下身子,将大福从自己怀中扒拉出来,捏了捏他脸颊上的小奶膘,“大福不难过哦,兴许是人家不喜欢呢?咱们也不能强迫人家对不对?”

大福紧抿着嘴,一副受了好大委屈的可怜模样。他最是喜欢这些穿着盔甲,腰间挎着长刀的叔伯们了!阿爹说过,他们是上京城中最勇敢的人,有他们数十年如一日的保护,上京城才能长治久安,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他们可都是大英豪!但今日,大英豪不仅不理他,还将讨厌他明晃晃地摆在了脸上,他不明白……

“我不喜欢这些人,小叔叔,你知道先前那些和善的叔伯都去哪儿了吗?”

“这……”满崽被问住了,仔细回想起来,这城中的确最近多了好些生面孔,他时常在街上逛,自是比大福要了解一点,“小叔叔也不知道,大抵是那些和善的叔伯表现上佳,被调去更好的地方了。”他半哄半糊弄道。

大福闷闷地“哦”了一声,没再继续追问什么。

晚些,云胡从甘盈斋回来,刚下马车,就被蹲点的满崽拉去一旁,将此事完完整整地同他说道了一番。

得知城中守卫大换血,云胡沉思片刻,“从明日起,我让陆正明去接送大福上下学……近些天,城中乱糟糟的,你莫要四处乱跑了。”

这下子轮到满崽闷闷不乐了,云胡此话的意思,是让他在家跟着学管账,还得硬着头皮去应酬前来拜访的别有用心的官眷们。

“好吧。”他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来,连晚饭都没心思吃,窝在屋中接着倒腾笸箩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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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已至,暖潮浮动。

满城梨花未能给死气沉沉的皇宫带来半点蓬勃的生机。

崇文帝又病了。

这场病来势汹汹,起初只是心悸难眠,不过三五日光景,整个人便陷入了无尽的混沌之中,少有的清醒时候,他面露死灰之气,苍白干涸的唇瓣微微翕动,李公公凑近才能听见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让国师前来殿中侍疾”。

远在北上之路的睿王收到京中传来的书信,赶忙唤内侍,将谢见君召来跟前。

“咳咳……谢卿,太子哥哥说父皇病了,病得很严重,每日只服侍丹药时方能清醒片刻…原定殿试结束,父皇要远赴泰山行封禅祭祀之礼,如今卧榻难起,恐会耽误了殿试……咳咳……”

这殿试是泱泱学子们平步青云路的最后一关,谁也没能料想到,身为主考官的崇文帝居然撂了挑子。

谢见君从内侍手中接过添满银丝碳的火炉,塞进七皇子的怀中,又将搭在身上的皮裘掖紧实,“殿下莫要着急,圣上福泽深厚,定能保龙体安然无恙,您还是顾好自己的身子,再有几日,咱们就到黄杨县了。”

盎然的春意并没有覆盖西北,越往北走,越是寒峭,使团里好些官员都水土不服,连带着七皇子也病了,谢见君不得不与他同乘一辆马车,方便侍奉左右。

“孤的身子不打紧,咳咳……“七皇子掩嘴轻咳了两声,“只是、只是昨日吹了些寒风,等到了驿站歇息上两日,便可痊愈。”

他抿了两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父皇病重,也不知道母妃和太子哥哥如何?”

“太子殿下孝心感天,此刻定然同慧贵妃娘娘在圣上榻前扇枕温衾,菽水承欢。”谢见君一面温温和和地安抚着小少年,一面拿夹子将炭火丢进脚炉中,炉火烧得旺盛,不一会儿功夫,车厢里暖如春日。

他用力地搓了搓手,把掌心搓热后,便给小少年褪去了繁重的袍衫,扶着人躺平在马车里,“殿下尚未病愈,最忌忧虑深重,臣侍奉您歇息。”

小少年无端地叹了口气,他眉头一皱,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身子弓成了虾状,半晌,才缓缓地平复了吐息,“希、希望父皇无碍,否则京中就要乱了。”

然话音刚落,双眸便被温热的掌心覆住,他眼前冷不丁陷入一片昏暗,“谢卿……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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