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耳边一直有着千言万语,无人听得,唯有他自己,听着那一遍又一遍的“师兄”。
识海震荡。
他恍了一瞬。
眼前的身影同记忆中交叠。
安无雪眉梢轻动€€€€他感觉到那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变了。
他难得抬眸,直勾勾地看着那人如墨般深浓的眸子。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行至师弟耳侧。
“仙尊透过我€€€€在看谁?”
寥寥几字,如利剑刺穿了谢折风的命门,他竟像是被人戳穿了一般,立时撇过头去。
“你既已听得清清楚楚,”他压着嗓音,一字一顿,“何必再问?”
安无雪轻笑了一声。
他如今就是要扰乱谢折风心绪,让这人不再追问。
他稍稍踮起脚尖,凑在谢折风耳侧,用着如亲密之人呢喃一般的语调,低声说:“可仙尊再也看不见他了。”
“宿雪再像他,也终究不是他。”
谢折风身形一晃。
开始质问的明明是他,最终溃不成军的却也是他。
识海中,心魔言语如暴雨倾盆般落下。
“师,兄……”
“你后悔了,你追悔莫及,你想再见到他,你甚至天方夜谭地希望一个从凡间而来的辟谷期炉鼎是早已陨落千年的师兄。”
“你和云舟有什么区别?他死不足惜,你怎么还活着?”
“……你是为了找回师兄?可你找不回来了,他死了!!!”
“别再自欺欺人了,师兄的残魂在荆棘川都能躲你千年,即便他活着,他也不会愿意见你!怎么可能会待在你身边?”
“……”
谢折风双拳渐渐握紧。
他意识竟是有些模糊了起来。
客栈外人来人往,照水城繁华不止,喧嚣透过不过一层又一层的屋门。
屋内沉寂如死。
安无雪听不到谢折风识海中的惊涛骇浪,也没瞧见谢折风突然幽深的神色。
他漠然转身。
正待开门,身后之人陡然拽着他往一旁的角落而去。
“仙尊€€€€!”
那人动作之间不自觉带上了灵力,安无雪根本无力睁开,眨眼间已被困于方寸。
他猛地一惊。
“你€€€€”他一顿。
谢折风把着他的双肩,微微低头,一言不发,双眸似是茫然似是浑噩,竟不像是有理智的样子。
对方死死地盯着他,双手力道极大,抓着他本就有外伤的肩,他又疼又惧。
谢折风要干什么?
他拼了命地挣动起来,那人却死死地按着他。
他急促喊道:“谢折风!!”
这是他第一次喊对方名字。
谢折风眼神似是颤了一下,眼眶居然有些发红。
这人张了张口,踌躇片刻,轻声喊:“师兄……”
“我都说了我不是€€€€”
安无雪话未说完,眼见面前之人周身灵气波动,双瞳愈发幽深,眉心之处缓缓现出莲花剑纹。
剑纹勾连本体,唯有淡淡一层显露于化身之上。
其上若隐若现的黑气萦绕,全无他记忆中洁白无垢的模样。
这是……
他连肩膀的疼都忘了,怔怔地看着这人近在咫尺的面容,喃喃道:“心魔……?”
这是心魔发作之兆。
一时之间,谢折风以化身行走的古怪之处,从不用神识应战的反常,云皖所言,秦微所说的“伤”……连日以来的种种不对劲,全都连在了一起。
谢折风生了心魔!???
什么时候的事情?
从何时开始?
因何而生?
他恍惚间,谢折风面上戾色闪过,却又像是被这人强行压下。
这人一会闭上眼,一会又睁开双眸,眼神中润着杀意;再度眨眼,却又像是一只孤苦伶仃又委屈的小兽,一双眼睛酸涩地看着他。
心魔发作,神志不清。
谢折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若是心魔被成功压下,谢折风醒来之后也不会记得此刻之事。
连化身都发作到如此地步,更遑论本体。
这人怕是在云剑门就一直在压,直至刚才彻底压抑不住,突然爆发。
此地周边多为凡人,谢折风的化身有渡劫巅峰的修为,若是失控……
他刚提起心,谢折风自己便倏地往后一退,神色恍恍地掐着灵决€€€€竟是用最后一丝理智,封了自己的灵力!
安无雪松了口气,却又一股怒火冒上心头。
这人最后一丝理智还知封印自身灵力以免心魔作乱,那先前又是如何滋生心魔的?
心魔缠身者,别说是无情入道了,就算走的是浮生道,都无法登仙。谢折风既能登仙,这心魔便不是他陨落之前的。
他陨落之后,这人身为当世唯一长生仙、统御两界的出寒剑尊,所求所期皆举手可得,万千生灵都予取予求,居然反倒破了无情道,心魔严重至限制真身!?
他当初那么笃定地和云皖说,这世间入魔者千万,唯独不可能有谢折风。
“你疯了吗谢折风?”他重重地说,“你知道你的心魔被有心人得知,会酿成什么后果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四海两界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清平。
他上一世,南鹤陨落之时留下遗言,说谢折风是落月峰前所未有的剑道天才,仙祸结束之后,唯有谢折风最有希望登仙肃清天地。他虽天生金身玉骨,可道心与剑道修为确实不及谢折风。
因此他费尽心力,宁愿自己咽下种种苦果,都不敢影响谢折风无情道分毫。
冥海之事后,谢折风既毅然决然地选了自己的道,他失望之余,却也放下了心。
哪怕是出寒剑光没入他心口的那一刻,他也不曾真的心生怨怼。
身为仙尊,谢折风所作所为,无可指摘,他只当是自己选择的路,自己种下的因。
可现在……
他抬眸,对上那人似是在心魔发作的影响下惴惴不安的视线。
“……因为我吗?”他哂笑一声,“那你怎么早不€€€€”
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居然润着一丝哽咽之感,赶忙收了声。
师弟却比他还要委屈,一双眼睛湿漉漉的,一点也没有平时那般冷着脸抱剑而行的模样,像是被人遗弃的灵兽,留在原地,彷徨无助,可怜兮兮。
神志不清之时,他反倒没了理智与顾念,直接把“宿雪”当做安无雪,迷怔一般,低声说:“师兄……对不起,我……我€€€€”
他面露痛色,竟是缓缓低头,抵着安无雪另一侧没有受伤的肩,“我错了,我好想你……”
安无雪浑身一僵。
他处于震惊之中,一时不察,谢折风竟已如环抱珍宝般轻轻抱着他,垂着头,额头在他颈间轻轻蹭了蹭。
他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同谢折风这般亲密。
这人身上特有的冷息将他牢牢围住,他呼吸停滞,连骨血都被冻住了一般。
他一个激灵,猛地一挣,用尽全力甩开谢折风。
谢折风灵力被封,竟真的被他往后一推,撞开身后茶几。
安无雪不曾留手,挥手时灵力凝成细刃,直接扎进谢折风右臂,鲜血浸染了他那连对战渡劫期都不曾凌乱的白袍。
安无雪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当真能伤到谢折风,动作一顿。
可谢折风却只是闷哼一声,似是很不解为何被他推开,又急急忙忙拽着他的衣袖,无措地说:“师兄,你别生气,我……”
安无雪本能地又退开一步。
可后方退无可退,墙外隐约还能听见照水城长街的喧嚣,闹得他心乱如麻。
他撇开目光,冷着脸,掐动法诀。
灵力凝成的锁链自床栏两侧延伸而出,瞬时捆住了谢折风两臂。
锁链绕过那人伤了的手臂,紧紧箍着伤口,谢折风挣扎着,伤口扯开,血染上了床褥。
他似是在开口,却又像是喃喃自语,嗓音很轻。
安无雪观他口型,只看出“师兄”二字。
若是有第三个人在此,没人能把这白衣浸血之人同出寒剑尊扯上关系。
安无雪怔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