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楼水鸣神色坚定,想到了谢折风。
若是有人问他,可愿尽心尽力一生,压下心中情意,看着师弟无情道修至圆满,辅佐师弟稳坐仙尊之位,稳固四海两界,倾其一生只为海清河晏……
他似乎也没有其他答案。
但师弟之于他,和宋芜之于楼水鸣,是不一样的。
护着一个人,有时候往往并不是这般让那人不沾一切凡尘。这样只会剪了那人的羽翼,让那人看不清真正的世间酸甜苦辣。
可他已经直言过两回,再一再二无再三,有些事情有些话,说两回无用,那便是说两百回也无用了。
于是他最终咽下了所有话。
入夜。
秦微白日里杀了堆积成山的魔修,拉着他去院中喝酒洗一洗杀戮之气,正巧碰到楼水鸣挑灯坐于石桌旁,手中拿着方寸可纳万物的灵布,竟是在亲手做灵囊。
秦微举起酒坛灌了口酒,跌跌撞撞走上前:“哟,我们楼城主这是在干什么?灵囊不是几颗灵石就能买一个吗?”
他伸手要拽楼水鸣:“走,我带你去买个,你这缝的,歪歪扭扭的。”
安无雪提灯站在后面,看着楼水鸣被秦微扯得面红耳赤又不好意思解释,终是憋不住大笑出声。
他上前敲了一下秦微的榆木脑袋。
“阿雪你干嘛打我?”
“今日宋姑娘对战大魔,毁了灵囊。”他说。
楼水鸣立刻道:“我只是试试……若是做的不好看,还是不给师妹了。”
秦微恍了一下,又灌了口酒,点头:“丑灵囊赠美仙子,合适。”
安无雪:“……”
楼水鸣:“……”
€€€€后来做出来的第一个果然不好看。
但楼城主在这方面居然有着绝佳的天资,第二个灵囊虽然样式不算繁复,却简单精致,足以给人佩戴了。
楼水鸣笑着收起做好的灵囊,打算毁了第一个,秦微却拦住他,一把将那走线歪七扭八的灵囊抢到自己手上,挂在腰间。
秦微不似安无雪是个出生在凡间的福泽,也不是谢折风这种年少拜入山门的天才,他自小便长在落月的司律峰,父母未曾陨落之前,皆是落月峰的仙君,可谓是灵石秘宝丹药要什么有什么。
即便在这个乱世,他身上的法袍衣摆上的金线都一丝不苟得找不出一点儿错乱。
这走线歪七扭八的灵囊往腰间一挂,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喝醉了,全然不觉着难看,还拍了拍灵囊,说:“正巧,我前几日同妖物对战,灵囊也破了,还未来得及再买一个呢。毁了可惜,不如白送我了。”
楼水鸣无奈笑道:“秦兄,你这是干什么?方才不是你说的,几颗灵石便可买一个灵囊吗?你还是摘下来还我吧,我明日给你去买一个。”
他说着,伸手要去帮秦微摘下来。
秦微赶忙后退,嗓音醉醺醺的:“你不准抢我的灵囊。”
安无雪无奈:“怎么就成你的了?”
楼水鸣拿他没办法,反倒拿出三颗灵石,郑重地包起来放在从不缺用度的秦微身边。
安无雪:“?”
楼城主认真道:“给秦兄买个灵囊,总不能真的用这个。”
他又不是真的缺灵石。
安无雪没说出口。
他知道楼水鸣就是这般什么都认真对待的性子,认真到总有人觉得楼城主是不是别有意图。他初识楼水鸣之时,也不曾想到,这世间竟然真的有人能修至渡劫期、掌一城之权、于仙祸乱世中阅遍人心诡变,仍然明珠无尘。
他坐在小院长廊上,看着楼水鸣隐没在深夜中走远的背影,看着在石桌旁喝醉的秦微。
照水城入夜仰头望不见星辰,只能瞧见一层又一层的结界波动。
黑暗笼下,他身侧的灯笼烛火一晃一晃的,是天地四方唯一的光。
他从自己的灵囊中拿出阵道书卷,低着头,听着一旁秦微喝醉后絮絮叨叨的话,于光下继续研读了一夜。
过了一月,宋芜养好伤,出门之时,腰间果然挂上了楼水鸣那晚亲手做的灵囊。
又过了几日,楼水鸣的灵囊也换了一个,上头的刺绣纹路一点没有楼水鸣往日里惯用的拘谨之气,一眼便能看出是宋芜回送的。
秦微因着那晚说了句“丑灵囊赠美仙子”,安无雪调笑他是那个“美仙子”,秦峰主被呛得不服输,非要说那不是丑灵囊,还天天挂着自欺欺人地说那灵囊好看别致,把落月其他弟子憋得欲言又止。
照水城的阴云之下,路有枯骨,生死不歇,几个灵囊、数坛仙酿,似乎就是难得的松懈。
照水巨剑钉下那日,楼水鸣和宋芜成婚了。
整个照水城都凑不出十个灯笼,修士的火精不敢拿出,生怕招来妖魔攻城,他们的合籍格外简单,安无雪和秦微带来的落月峰弟子同照水城的修士们站在楼城主和他们的城主夫人身后,只对着一鼎香炉叩拜天地。
此后,因着照水巨剑已成,这把巨剑直入苍穹,是茫茫四方一个巨大的靶子。
魔修作乱得愈发频繁,就连奔走四方封魔的谢折风都来援了数次。
楼水鸣似是做到了他那日同安无雪所说€€€€哪怕是在这泱泱乱世,楼夫人在照水城凡人和修士的眼中,依然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她虽生于乱世,却长于师门,师长们护佑她顺遂,绝佳的天资让她轻而易举地到了寻常修士挣扎一生的渡劫期。来了照水城后,楼水鸣护着她,她虽见到了仙祸带来的世间苦痛,自己却不曾真的面对过何为“苦痛”。
她会穿着一身红衣走在长街之上,笑着扶起跌倒的孩童,用灵力为他们梳洗;她会当做自己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陪着那些挣扎饱腹的凡人们围坐在破旧屋舍之中,一同烤着红薯,哼着带来暖意的歌谣;她会在安无雪领人出城对战妖魔之时,在城门口等着受伤的修士进来,给他们丹药,为他们疗伤……
人人都说楼城主的夫人明艳美好、纯善温良。
她不负此名。
又是一年。
楼水鸣和宋芜的孩子降生,当时戚循来了照水城,正在与安无雪商讨该如何埋下万剑。
婴孩啼哭声起,秦微火急火燎地想要冲上去抱一抱,立刻被安无雪拦住:“不急在这一刻。”
戚循起了一卦,说这男孩聪颖稳重,似父似母,就是身上有大凶之气,恐早夭。
楼水鸣和宋芜给这孩子取名楼无伤,望他此生无病无痛无伤,平安顺遂,无畏天资修为如何。
他的父母并未期望他是个多么了不得的天才,可他偏偏天资极高,聪慧早熟,不到五岁之时,在院中玩耍,遇着安无雪练剑,能乖巧地坐在一旁看一整天。
秦微总说:“无伤这个天资,辟谷之后必然要去落月修行,莫要埋没了。到时候拜入我的司律峰如何?指不定日后还能把阿雪的首座抢来当当呢。”
安无雪笑道:“无伤日日看的是我练剑。”
宋芜一把抱起她的孩子,说:“无伤跟着我修行就行,落月峰是仙修第一大宗,入门学艺得多辛苦?”
这时,楼水鸣除魔归来,带着一身血气,不愿让楼无伤闻到,只遥遥站在门外看着。
如此又是三年。
安无雪时常来往离火宗,终于和戚循一道敲定了照水剑阵的阵纹。
剑冢埋于照水巨剑正下方,堆着枉死的尸骸,镇着战死修者的灵剑。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
楼无伤也平安长到了八岁,已经能握剑了。
那日安无雪接到上官了了来信,北冥仙君留下的余孽作乱,谢折风又正在归絮海除魔,分身乏术,安无雪只能同秦微一道赶往北冥城。
他和秦微刚离开照水城,照水结界剧颤,四方浊气突起,直冲照水巨剑而去!!
那是用来替代天柱的巨剑。
天地浊气本是被天柱镇压,仙祸中天柱损坏,浊气四散,至今弥漫两界。
一旦阵成,有此巨剑在,照水城与东沧海附近的浊气便成不了气候。可此剑若毁……
落月高手走了大半,楼水鸣第一次带上了他的妻子,同照水城剩下的渡劫高手一道,赶往照水剑。
渡劫以下掠走于城中护佑凡人,楼水鸣则死守照水剑。
血光冲天,浊气不断侵蚀着照水城的结界。
楼水鸣本以为这只是一次同以往一样的攻城,因着安无雪和秦微尽皆不在,这才不得不带上宋芜相助一二。
以往不是没有这样的时候,宋芜只需帮她拖住其他渡劫期即可,没过多久魔修便会因为杀不进来而退走。
可今日的魔修像是杀不完一般,一波又一波。
宋芜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修士尸骸。
她看着结界已破,说:“师兄,无伤……”
楼水鸣立于照水巨剑旁,未退分毫。
她转身要走,他却喊住她:“师妹,你是照水城的渡劫期修士。”
宋芜身形一顿。
“你该留在这里。”他说。
于是宋芜不曾离开。
安无雪和秦微赶回来时,城中屋舍被灵力卷起的波动冲得坍塌过半,照水剑上被迸溅了不知是多少仙修还是魔修的血。
春华出锋,剑光洒下,助楼水鸣斩杀大魔。
照水巨剑终是守住了。
楼水鸣本来安排了一名大成期修士护着楼无伤,战中激烈,修士护着楼无伤躲着便成,本来该比随着他们参战安全。
可宋芜送出传音灵符,久久得不到回音。
他们在一处小巷寻到了那名大成期修士的尸体。
小巷深处有一屋舍,魔修早已不见踪影,不知是逃了,还是死在了刚才安无雪和秦微的来援之中。
可他们却没有看见楼无伤。
唯有屋舍前堆着的柴火尚有余温,柴火之上架着一口大锅,锅中汤水沸腾,柴火堆旁堆着似是孩童的骨,骨上尚有啃咬的痕迹。
一旁堆着孩童的衣裳,是秦微前些时日专门花了重金买来的,用料皆是稀罕至极的灵布,却被秦微专门让人做了孩童的袍子,用来做楼无伤八岁的生辰礼。
那是她的孩子。
宋芜眼神一空,脚步一滞。
她倏地冲到那堆柴火前。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