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言自语道:“此处无恙啊,师父怎么让我过来……”
他听着剑阵中央交手的动静,不知为何,心中茫茫然的,似是被什么东西牵动,却找不到根源。
剑阵中央。
安无雪站起之后,草草地说:“多谢秦长老出手。”
“你€€€€”
他没心思去考虑秦微在想什么,神识已经扫过所有阵纹,明白了剑阵哪里被人动了手脚。
他喊道:“秦长老,照水剑阵构成复杂庞大,阵心有三处。我刚才用神识探过,暗中把云剑门浊气送来照水城的人用浊气打通了其中两处阵心,将浊气送入剑冢,这才给了她破封之机!”
他扔出两道灵诀落在阵心方位之上。
“是这两处,只需截断浊气,便可重固剑阵。”
秦微会意,登时出现在近处的那个阵心旁。
他要截断此处浊气根源!
若成,剑阵稳固,宋芜必再度不见天日。
可她却对此视若无睹。
她蓦地神色空茫,盯着安无雪,问他:“我出来这么久了……人呢?”
安无雪一怔。
他许久不曾同宋芜交谈,最后的记忆仍停留在对方抱着沉睡的婴孩的样子,竟是不知她如今是何意图。
他曾经想过宋芜的可怜之处。
可茫茫两界太多可怜人了,他见了太多,最后连自己也成了那个他人口中的可怜人,于是他如今也不知该不该可怜她。
不论当年的楼夫人曾经是个多么聪颖良善的小姑娘,当初也险些害的剑阵功亏一篑,如今也只能是被封在照水剑下千年的大魔。
秦微正在全力修复阵法,他若是能拖着宋芜总是好的。
他问:“什么人?”
“哈,还能是什么人?楼水鸣呢?”
安无雪心尖像是被人用利刃刮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去了双眼涩感,这才说:“死了。”
“……死了?”
她双瞳转了转,被心魔折磨了千年浑浑噩噩的神魂似乎已经不太能听懂此话何意。
她又问:“无伤呢?”
安无雪默然。
无伤早夭于八岁那年,宋芜亲眼所见。
她或许想问的是宋不忘吧。
可她已经疯了,甚至记混了她的两个孩子。
他还是说:“也死了。”
宋芜神色一僵。
她愣了许久。
她被封在剑冢太久了。千年对于处于浮世中的修者来说,都算不上短,更何况是困在方寸之地死不了活不成呢?
心魔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神志,她不知多少次想到楼水鸣,想到楼无伤,想到第二个孩子。后来她逐渐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似乎有一个乖巧的孩子,却不知长大了没有。
她甚至无聊到设想过那孩子在世上这千年会如何历遍世事,会不会被楼水鸣养大了,成了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还是个斗鸡遛狗的小纨绔?
那几乎是她成魔又被镇压的千年时光中唯一的指望。
可安无雪却和她说“死了”。
好轻巧的两个字。
宋芜突然摇头:“不,怎么会……”
安无雪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其实说的是楼无伤,可宋芜似乎以为宋不忘也死了。
他现在要的就是乱其心神,给秦微修复阵法争取时间,干脆将错就错地说:“怎么不会?”
宋芜骤然停顿,看向他。
他一字一顿,徐徐说:“当年照水剑阵动荡之时,城中大乱,那孩子死在纷乱中了。”
宋芜艰难地听着这些话,神魂杵在原地,动也没动。
秦微眼看就要修复那一处阵心,宋芜猛地发出一声惊叫,神魂瞬间出现在安无雪面前!
秦微方才留下用以护住安无雪的灵力顷刻间被冲散,安无雪心中警铃大振,徒手掐动发诀,神识外放,接了宋芜一击!
宋芜本就是神魂,两人神魂交手,他本该不落下风,可宿雪这具身体太差,撑不住他神魂一击。
他猛地往后滚去。
下一瞬,宋芜纤细的手已握上他的脖颈!
秦微护持剑阵的手抖了一下,惊道:“阿雪!”
安无雪生怕秦微松手过来,急促道:“阵法!咳€€€€!”
宋芜稍稍用力,又问他:“你骗我!!楼水鸣在哪?我的孩子在哪?”
“死了,”他说,“都死了。”
这句话耗费了他全身力气。
他以辟谷期的身体承载渡劫期的神识交战,骨血都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经脉空空荡荡的,浑身都在疼。
他眼前发黑,双手攥紧,蓄势待发,正待趁着宋芜不察之时出手。
秦微手持本命剑插入阵心,灵力翻涌,瞬时截断了那一处的浊气!
宋芜神魂一晃,实力大减。
照水剑倏地更加猛烈地晃动起来。
她不得不松开安无雪,搅动周遭浊气与灵气。澎湃的浊气疯了一般冲击着笼罩此地的结界€€€€眼看就要冲溃结界!
安无雪心下一紧,正打算豁出去以神魂勾连法阵重铸结界。
照水巨剑又是一声嗡鸣。
那结界轻轻一震,忽然凝实了许多,牢牢笼住了剑阵内的所有混乱。
巨剑下方,有一身着素灰长袍的人影缓步走来。
人影淡淡的,显然不是什么在世之人。
安无雪和秦微尽皆面露怔愣。
宋芜回过身去,看着那人,也是一呆。
她惨笑一声:“……你居然真的死了。”
她像是突然失了力气,不再动手,失魂落魄般呆呆地看着素衣人影。
那是楼水鸣的残魂。
他自刎于照水剑下,以身献阵,尸骨无存,神魂俱灭。
唯有最后一缕残魂,因着执念不散,竟千年来都存于照水剑中,直至此刻,方才以阵主之一的身份调动阵纹,挡住了滔天浊气。
他行至宋芜身前。
他说:“是我之过,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照水。于公于私,我万死难辞其咎。”
此言隐含太多不为人知之事,秦微瞪大双眼,猛地看向安无雪。
他眼见楼水鸣的残魂同宋芜说完这句话,转而朝着“宿雪”所在的方向缓缓跪下。
楼水鸣同宋芜一般,不知安无雪已经陨落千年,反倒直接将宿雪当做安无雪。
安无雪双唇紧抿,喉结轻滚,默然片刻,这才张口低声说:“你不必……”
不必跪我。
他已经承了楼水鸣两跪,一次是现在,一次是千年前祭阵之时。
两次跪拜,他都不想接。
“当年师妹修浊入魔,窃取剑阵灵力为不忘打通死脉,我为了一己之私,恳请首座许诺我隐瞒阵中之事。此后千年,我残魂封于照水剑中,后悔我之请求。不愿归于天地,是因为想再见首座一面,收回当年之言。”
“可首座再没回到照水剑下。”
于是他的残魂在巨剑之中,散不掉,见不着天光,苦等千年。
“水鸣亏欠照水之处,以毕生来还,亏欠师妹之处,以性命来还,唯独亏欠首座之处,无可偿还。”
秦微握剑之手用力到发白。
楼水鸣残魂不过几句话而已,却好似掀开了千年静水下的惊涛骇浪。
他觉得双眼酸涩得厉害,快速眨了眨眼,却连鼻头都酸了起来。
他从来相信眼见为实。
哪怕谢折风和戚循都觉得当年之事另有真相,他仍然觉得自己亲历亲见,并无偏私。
可千年坚信,竟抵不过三言两语中的真相。
当年他听到他人中伤安无雪,听到万宗修士说落月峰的那位首座独断专行、杀孽过重,明明也会持剑而出,剑尖指着那些妄言之人,斩钉截铁地斥道:“阿雪是为两界筹谋。”
那时他明明也从来无需阿雪和他解释,便相信阿雪所作所为,必有所意。
后来……
后来怎么变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