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魂始于执念,或支撑不住散于广袤天地,或执念满足而自行消解。
阿雪呢?
他对这世间再没任何念想了吗?
戚循失魂落魄地收起阵法,不远处,白衣人影凌空落下,仙力荡开轻风。
“谢出寒,”他说,“你解决落月峰混入离魂之人的事情了?”
谢折风没有开口。
长生仙的神识散开,荆棘川神识难以舒展,他一点一点地探寻着。
直至和过往千年一样,什么也寻不到,安无雪的残魂寻不到,安无雪生前所说的存于荆棘川的天柱也没有寻到。
他缓缓睁眼。
他说:“那件事已经了结,和照水此次之危有点关系。”
“你的心魔如何了?若是心魔出了差池,阿雪还在世的话,该生气了。”
谢折风默了片刻,兀自顺着自己的上一句话说:“你在荆棘川再久也是无用之功,你若信我,便替我再去一趟照水。”
戚循晃动着折扇的手一顿,不解道:“仙尊能不能说点人话?什么意思?我会帮你做事,是因为那些事情同阿雪有关,我又不是你们落月峰跑腿的弟子!你不是才从照水城回来,又让我去照水干什么?”
谢折风伸手,摊开掌心,灵力一动,一幅画卷倏地出现在他手中。
他轻轻一抖,画卷张开,现出画卷上画着的人像。
戚循脱口而出:“阿雪……”
他一顿,又摇头:“不,不是。”
画像之人同安无雪十分相似,可神色呆滞,毫无灵动之感,同安无雪的神韵全然不同。
“……是你留下的那个炉鼎?”
谢折风直接将画卷丢给他。
“去照水城,查宿雪的生平€€€€从何而来、父母是谁、可有亲朋好友、二十岁之前又在何处长大、如何被云舟找到。一个人存于世间,必有因果,若有虚假,必有因果断裂之处。”
戚循看着手中画卷,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不会是觉得他、他是……?”
“我不知道。”出寒仙尊难得说出这般忐忑之言。
照水城心魔发作之时,宿雪的话确实问住了他。
他究竟是当真觉得宿雪是师兄,还是师兄残魂失去踪迹之后,病急乱投医地寄希望于宿雪是师兄?
他不知道,因此不能亲自去查。他怕自己拎不清,便会在查到一些无关的线索之时,自欺欺人地把这些无关的线索往师兄身上靠。
他不再说什么,周遭稀薄的灵力微微一荡,他已然不见,只余下戚循看着那画卷发呆。
谢折风刚回到葬霜海,正打算处理照水剑阵真相一事。
可他行至门前,看到宋不忘立于洞府门前。
见到他,少年快步上前,恭敬地将秦微的传音符咒递给他。
他打开一听,秦微只说:“不是。”
宿雪不是安无雪。
他眸光一暗,传音符咒被他不经意间放出的灵力冲得粉碎。
难不成……他当真还在被心魔左右,起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妄念?
“仙尊!”宋不忘骤然喊道。
谢折风目光一动,只见少年猛地在面前跪下,抱拳低头,朗声道:“弟子今日从师父口中得知了千年前照水剑阵之往事,想向仙尊求借一物。”
“……何物?”
“养魂树精。”
-
安无雪又听到魂铃响了。
他稍稍展开神识,发现来人是宋不忘。
他:“……”
这对师徒当真是轮着来敲门。
他不想理会秦微,对宋不忘还是有几分客气的。
他上前开门,想引这孩子入内,宋不忘却摆了摆手,说:“我就不进去叨扰宿公子了。今日来此,是来和宿公子道谢告别的。”
道谢?
告别?
安无雪这才认真打眼看去,发现宋不忘双眼微红,鼻尖也有些红,像是哭过。
少年那双前些时日还清澈明亮的双眸此刻有些灰蒙蒙的,眼神却依旧坚毅。
他隐约猜到了。
他问:“你师父告诉你了?”
宋不忘轻轻点头。
他想安慰几句,却听宋不忘说:“我是来感谢宿公子那日所言,若非如此,不忘至今蒙在鼓里。”
他默了片刻,只能说:“非你之过。”
宋不忘却摇头:“宿公子或许不知,在今日之前,我曾经很讨厌一个人。因为我自记事起,照水城的修士都和我说,当年我的父亲祭阵,那人是活下来的另一个人。还有人和我说,若是我父亲的疏漏,为何那人活下来了却不说呢?
“我也是一直这么觉得的,我想,那人该不会心虚了吧?我很想问问那个人,可在我出生之前,他就陨落了,死在仙尊的出寒剑下,尸骨无存。”
安无雪快速眨了眨眼。
“……而后我修成大成,即将渡劫,仙尊又驳了我首座之位,说我如今心性不行,担不起此位。可我听说那人陨落前便是落月峰上一任首座,他能担得起,为何我担不起?
“我不喜欢他,他的名字出现在我的人生中,总是带来不好的东西。
“直至今日,师父告诉了我当年种种,我才明白,仙尊才是对的。我不如他万一,如何能担得起首座一位?如何能继他之责?”
安无雪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他好像想对宋不忘说很多,却又不知从哪句话说起。
于是他怔愣片刻,只说了一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宋小仙师不必同他比。”
宋不忘笑了一下。
“所以我要去寻我的道了。我向仙尊请命,此生镇守照水剑阵,同宿公子告别完就要出发。”
少年手中掐出法诀,本命剑飞出剑鞘,横于眼前。
他跃上剑身,说:“宿公子,若是来日再临照水,可传信剑阵之中,我必扫榻相迎。”
他不等安无雪回答,御剑离去了。
安无雪站在门前,眺望远方,看着少年身影愈发模糊。
直至瞧不见。
他这才轻揉双眼,合上门回屋了。
-
当晚。
照水城中。
剑阵之危已过,当日因着安无雪告知秦微,秦微出手及时,除了剑阵附近的凡人屋舍,照水城毫无损伤。
天水祭刚过,夜色中的照水城依然点着万家灯火,繁华璀璨。行于长街的人流如同附近东沧海的浪潮,生生不歇。
宋不忘御剑直入城中,守城修士本想拦他,看清他面容与身上的落月峰弟子法袍后,纷纷退开。
他落于照水剑前,缓缓跪下。
远处似是有人家在庆贺喜事,燃了烟火,一道道火花在空中“砰”“砰”“砰”地依次炸开。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他于万家灯火中,对着照水剑,磕了三下头。
他不用任何灵力护体,重重磕下,再次抬头时,额间已沁出鲜血。
他神色不变,从灵囊之中,拿出了一根泛着淡淡金光的树枝。
€€€€养魂树精。
他向出寒仙尊求借此等至宝,是要做他想做之事。
养魂树精金光大盛。
楼水鸣和宋芜的魂魄刚刚消散于此地,宋芜持续千年的怨气和楼水鸣残魂留下的记忆在这一刻被养魂树精勾连而起。
金光带出当年往事,将千年前剑阵隐下的过往收敛成了一团金光。
宋不忘双眸倒映着金光,掐动法诀,从那指尖大小的金光中拉出回忆。
他指尖并拢,灵力轻动。
刹那间,一个又一个一模一样的金光浮出。
他将这份记忆捏出了许许多多份一模一样的。
远天烟火渐歇,广袤的照水城中,灯火暗了一盏又一盏。
星夜倾覆而下,星河流淌过顶天立地的巨剑。
宋不忘仍跪于剑下,身周浮动着一个又一个承载着当年往事的光团。
在他用灵力做出最后一份光团的那一刻,他的灵力本该枯竭,可他身周灵力倏地呈旋涡状卷动,吹动他的发梢,吹入他的衣袖。
凉风入衣襟,他身上灵力蓦地又充沛地流转起来,神魂通澈。
停滞已久的境界顷刻间冲破大成期巅峰,破入渡劫之境。
这一晚,时隔千年,照水城终于又有了镇守一方的渡劫期。
那些承载着往事真相的记忆,被包裹在养魂树精的金光之中,自照水剑四散,随风飘入照水万千生灵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