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落下的第二把剑,是四海万剑阵中四主剑之一,立于琅风城中央,巨剑之下同照水剑下一般,埋着万千陨落于仙祸中的琅风城仙修的灵剑。
其中还有上一任琅风城主谢追的本命剑。
师弟生于琅风,生母不详,似乎只是谢追当年的一段露水姻缘。那来历不明的女子生下他之后,将他裹于襁褓中,夜半放在琅风城城主府门前便离去了。他只有父亲,日日随着父亲练剑修行,最后却用谢追教他的剑法,一剑贯穿境界大跌的谢追的丹田。
他的师弟当年亲自将这把灵剑送入剑冢,剑冢彻底封上那一日,师弟同琅风城的一切因果羁绊都随着这把生父灵剑一道,彻底埋藏于万剑之中,永不见天日。
此后,剑冢建成,第二把剑铸就。
那时他和秦微已经生了间隙,秦微便干脆坐镇落月,换谢折风来琅风城同他一道布阵。
谢折风继任仙尊之后忙于奔走两界斩妖除魔,而他也专心布阵修补四方天柱。琅风剑阵落下那几年,是他和师弟聚少离多的几十年来,难得形影不离之时。
那几年,他们有着照水剑阵的经验在先,布阵比第一把剑的时候快了许多。
但争斗比他在照水城时,只多不少。
琅风背靠归絮海,地广人稀,常年风涌不断,海中飞雪如飘絮,若是被疾风吹动,则利如兵刃,落在凡人身上,能直接刮下一层皮,就算是修士也得时刻以灵力护体才能行走于归絮海上,因此生于海上的妖魔比寻常妖魔还要凶悍许多。
其中至强者为雪妖一族,在仙祸之前便声名狼藉臭名昭著。族中女子各个有着倾世之貌,男子也面若好女,修的是浮生道,总是在外留下情债却又负心寡情,为了修为进境,万事万物皆可利用,总是让两界仙修提起来便怕,怕着又总是因起样貌而上当。
这样一族,自然在仙祸之时举族修魔,族中甚至有浊仙与数个渡劫期的大妖。浊仙死在南鹤仙尊手中,那几个渡劫期的大魔却仍旧作乱了许多年。
琅风剑阵将成那日,雪妖一族合全族之力封城,归絮海风雪环绕不退,站在城中抬头,只能瞧见密不透风的白。但凡结界稍破,那如利刃般的雪便会像是刀雨一般倾覆而来,瞬间刮去凡人骨血。
外面来援的修士进不来,秦微和戚循发出的传音符咒根本过不了重重风雪。
布阵到了最后一步,谁的灵力都不敢撤。
安无雪用尽全力维持着笼罩在琅风城上方的结界,只觉得全身经脉干涸,灵力枯竭,疼得他眉头紧皱,却不得不撑着。
直至一个渡劫修士彻底灵力枯竭而亡。
那仙修至死仍手持本命剑,剑身深深地插入地面,支撑着仙修的尸骨。剑主神魂已逝,本命剑嗡嗡作响,承着剑主遗志,将仙修陨落后尸骨中化出的力量转入结界,用作灵力的养分。
安无雪眼前发黑€€€€就差一点了。
他想,落月峰首座和修真界的仙尊不能同时折在这里,如果结界真的撑不下去了,他也会保全师弟,用最后一口气完成剑阵。
“师弟,我若是死在这了……”
他看了一眼那仙修迅速腐朽的身体,低声说,“那你把春华葬入下一把巨剑的剑冢中吧,也算是让我看一眼。”
师弟突然行至他眼前,抓着他的手臂。
冷息萦绕在他身侧,那张即便常年冷着神色也格外好看的面容凑得极近,挂着忧愁与坚毅。
“师兄不会陨在此处,”师弟重重地说,“我去杀了他们。”
他一惊:“师弟!!”
谢折风却已经离开了。
结界之外的风雪如同能吃人的怪物,密密麻麻地笼罩着整个琅风城。
凡人躲在屋舍之中,修士全都绕着琅风剑阵拼尽全力护持着结界,整个琅风城一片死寂。
出寒剑逆着天光,迎着烈烈狂风与簌簌飘雪,直出结界。
若要问安无雪上一世生死之事中,有什么能比得上苍古塔百日难捱,那便是琅风城这区区几个时辰了。
他自己快撑不住了,又知道师弟去独身战大妖,剑阵又离不了他。
他想走又不能走,短短几个时辰,每时每刻都难熬至极。
不知多久。
后来结界外的风雪果然缓了许多,结界成功撑到了阵成的那一刻。
琅风剑成功代替天柱,巨剑震颤,镇压四散浊气,冲散了疾风与重雪。
安无雪明明已经力竭,却努力保持意识,终于在城外找到了谢折风。
他的师弟身周,雪妖尸体堆积成山,仿若一座触目惊心的冰山。
师弟面色苍白地扶着剑,跪坐在尸山之中。
雪妖一族那几个渡劫期的大妖尽皆被他斩杀!
安无雪掠步飞至他的身侧:“师弟!”
谢折风双瞳涣散,茫茫然看了他一眼,终于放心昏了过去。
他确实完成了承诺,一人独战雪妖族数个大妖,至剑阵落成都没有退。
那是谢折风修行中难得重伤至此的一次,琅风城一战后,谢折风养伤了足足半年。
所以谢折风再不修阵道,这人对琅风剑阵还是一清二楚的。
安无雪坐在灵舟之上,看着谢折风闭目以神识探查如今的琅风剑阵情势,一言不发。
过了片刻,这人睁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掐动灵诀。
灵舟再度浮空而动,一路朝北。
裴千挑眉:“看来琅风剑阵无恙?”
谢折风颔首。
裴千觉着没意思:“你们落月峰的修士都是闷葫芦吗?谢道友不说话,宿道友你也这么安静……”
安无雪心想,他可不是闷葫芦。
他安静,不过是因为谢折风就在身边,他现在已经满身疑点了,多说多错,他自然不敢多言。
但太过谨慎也是疑点,他干脆不聊与自己有关的事情,顺着裴千的话说:“裴道友这话说的,仅仅我和谢道友两人,难不成就能代表所有落月仙修了?难道裴道友出身的宗门,人人也是裴道友这般性子?”
裴千神色一顿。
安无雪眸光微凝€€€€裴千的反应似乎不太对。
“我没有宗门,”裴千越说越慢,“我修行入道算是家学,如今嘛……散修一个。”
家学?
“是琅风城哪位仙修氏族吗?”
没听过什么姓裴的啊。难不成是他陨落之后开宗的小氏族?
裴千指尖摩挲着挂在腰间的罗盘,“我是北冥人,只是喜欢到处瞎转悠,近来对归絮海的雪莲有些兴趣,住在这摘摘雪莲罢了。”
北冥人?
难怪谢折风不寻戚循一道,反倒找这么一个算不上太熟的仙修。
既是北冥剑阵出事,裴千是北冥人,又是渡劫期的阵道高手,确实有利于北冥一行。
北冥确实有一阵道氏族,虽然比不上离火宗,但他在世之时,其中佼佼者还是能和离火宗高手论长短的。
但那家好像也不姓裴。
他随口道:“裴道友好生厉害,不靠宗门氏族,能凭一己之力渡劫,还修了阵法一道……”
裴千侧过头,望着灵舟下万千云海。
“也不算一己之力……”
安无雪瞧不见裴千表情,听着裴千的话,却觉得裴千似乎有些怅然。
于是他不再多说。
灵舟上就这般安静了下来。
就这么过了一日。
€€€€北冥到了。
安无雪走下灵舟,看着眼前似是浩瀚没有尽头的结界,没想到时隔千年再临北冥是这等光景,一时恍然。
结界笼罩着整片北冥,里头灰蒙蒙的,什么也瞧不见。北冥剑主阵立在北冥第一城,巨剑顶天立地,站在北冥边界都能瞧见剑身。可如今看去,什么都看不见。
北冥浩瀚繁盛,眼下展望四方,却一个人影都瞧不见。
落月峰早已处理好了一切,稳住了风声,这才在如此变故之中依旧稳固两界清平。
裴千眉头紧锁:“怎么这样……分明几月之前都还好好的。”
谢折风拿出了那张上官了了送出的天涯海角符。
符咒浮空而起,这人倏尔稍稍回头看他,道:“此行危险,你若是后悔,便后退。”
话音刚落,符咒发出明光,他们三人眼前的一小片结界突然颤动了一下。
安无雪没动。
明光落下,笼罩在他们三人身上。
刺目光晕逼得安无雪不得不闭眼,再度睁眼之时,方才还在他们面前的结界已至身后。
他们进来了!
刚才还灰蒙蒙的前方也变得清晰起来,或者说,并不是清晰,而是看清了是什么灰蒙蒙的东西。
浊气。
飘荡于空中的浊气,似是无处不在,被网在这浩渺结界中。此时若是有人想修浊入魔,只需摄取身周浊气便能轻而易举地做到……
安无雪喃喃道:“这么多……”
难怪上官了了只来得及送出只言片语!
这么多的浊气眨眼间扩散至北冥四十九座城,上官了了能以一己之力封锁北冥拦住这些浊气不外泄已是不易。
“小心!”裴千骤然喊道。
谢折风在侧,安无雪不便展开神识,只能立时转头望去,只见他们面前突然扑来一个面色青灰的人!
那人身上泛着浊气,面色呆滞,却张牙舞爪一般徒手抓向离得最近的安无雪。
这是什么!?
“呲€€€€”的一声轻响。
来人猛地一滞,眉心之上现出空洞,倒了下来。
谢折风出手了。
安无雪赶忙后退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