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和裴千的人越多,他要打破认知的对象便越多,不能放任对方离去。
他抬手,双指并拢,灵力冒出,春华“嗡”地一声飒然出鞘,横亘于老者离去的方向上。
他陨落千载,春华被谢折风封存于霜海,除了仙祸便存于世的渡劫高手,世间已经无人识得这把剑。
可对于仙祸之时的修士而言,此剑同出寒一般!
这是春华。
是出锋可劈山沥海,归鞘则天地敛芒,锋刃之上不知洗过多少鲜血的春华。
老者直接被春华所惊,猛地停下,回过头来,警惕而又不可置信地看着安无雪:“你是如何在仙尊剑下偷生,又现身北冥干什么?不对……”
老者话语一顿,喃喃道:“两界不知,可我一直有听到闲言碎语,说仙尊常年闭关不现身,正是和你有关,落月峰前些时日还来北冥调阅了养魂树精的踪迹……难不成仙尊根本没有杀你?”
安无雪无奈:“他杀了。”
这时,裴千终于稍稍平复。
他压下纷乱心绪,赶忙快步上前至安无雪身后,掐出法诀,立下结界,暂时隔绝了四方动静。
安无雪只是又问那人:“我死了多久了?”
裴千:“……”你自己问这问题很奇怪的啊!
老者咬牙道:“六百年了!天下太平已久,魔修早已不成气候,你难道€€€€”
他想说安无雪难道还想掀起风浪。
可话到一半,提及魔修,老者神色一震。
他见到安无雪太过震惊,方才又被春华所震慑,此刻才意识到,安无雪身上根本没有任何浊气的气息。
“……你不是修魔了吗?”
“我从来不曾修魔,”安无雪一字一顿,按着这老者所说的时间道,“六百年前荆棘川,我为净化凭空出现的第五根天柱,经脉沾染浊气。”
他又重复了一遍千年前被万宗围杀之时便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话语:“我从始至终不曾修魔。”
裴千猛地看向他。
而那老者也怔怔不语,连方才的惊吓之状都被茫然所盖。
修浊入魔者,必须引浊气入丹田,才能真正利用浊气提升修为。
仙修被浊气所侵之事不算少见,但多半不会有那么浓厚的气息。
可不论如何,若是引浊气入丹田,此生便回不了仙道。若是还能重修灵气,只有可能是不曾修魔之人。
老者不知安无雪已经脱胎换骨,早已不是当年身躯,见他身周灵气清澈,所想竟最终歪打正着,怔然道:“那、那六百年前怎会……?怎会!!!”
这人神情又是一变,说:“即便如此,你私自斩杀上官然,又因我当时质问过你,得罪于你,你为了铲除异己,便在极北境一战中安排我兄长对战半步登仙的大魔,害得他身首异处!”
老者手持本命剑,做出随时出手之状,重重道:“你活着还敢来第一城,来这剑阵下,即便我半截身子入土,也€€€€”
安无雪早在万宗围杀之时听这话就听腻了。
他根本没功夫细听这数百年前的幻影说完,便道:“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你是谁了。北冥齐氏,我记得,齐氏出了两个渡劫,你兄长惨死极北境……”
他自嘲般笑了一下。
当年桩桩件件的事情太多,更有离火宗灭门这么一件大事压着,他连那些脏在他身上的其他琐碎罪名都快记不清了。
他记得此事,还是因为照水一事后,谢折风将这些琐碎罪名的真相顺势公之于众,云皖同他闲聊之时提起过,他这才有了印象。
他说:“你的兄长确实是我派去极北境的。”
“你€€€€”
“可我当时便告知过他,极北境那个魔修是九尾狐族的大魔,若有浊气登仙的秘法在,狐族大妖怕是早已登仙,轻易不可当面对敌。我只是让他先行前往探听消息,等我师弟赶到,由我师弟杀魔。
“可他到了极北,发现那大魔手中有至宝,起了私吞之心,同另一个渡劫修士合谋,想偷盗至宝离开。可他们二人偷取至宝之时,你兄长贪心有余,蠢笨更甚,另一人带走至宝,故意惊动狐族大妖。那人带着至宝跑了,你兄长却死了。
“那人自然不可能告诉你真相,便说是我故意害死他。”
他转头,看向那把刺入云霄的北冥剑,眸中倒映出肃肃剑影。
他说:“诸位说我罪行罄竹难书,可罪状上字字句句,究竟有多少是我‘咎由自取’,又有多少是借我之名的世间私愤?”
老者怒道:“你胡说八道!那一位仙友是我兄长挚友,怎么可能害他!”
安无雪眸光一转,视线再度落于这人身上。
此间是他死之后六百年,便是四百年前。
他思索了一番时间,说:“此言甚是。可惜,两百年后,出寒仙尊在至南的鸣日城寻到了你兄长的挚友,搜了那人的魂,在那人灵囊中发现当年私吞的至宝与你兄长的灵囊。你兄长的灵囊近乎空了,里面装着的灵宝符€€那八百年来被用得干干净净,而那人也因为有着至宝和许多灵药,修为更上一层楼,延寿至两百年后才死,比阁下活得都长。”
他之所言,皆是前些时日谢折风所广告天下之事。
他自己都不清楚。
倒头来,也是从他人口中得知这些前世之事。
老者更觉荒唐:“你在说什么?什么两百年后?”
他虽这样问,可持剑的手却松了下来€€€€从他看到安无雪身上灵气流转之时,便已在动摇,更何况安无雪所说,有头有尾,毫无破绽,完全不像是瞎编能编出来的谎言。
他其实已经信了。
裴千也反应过来安无雪在干什么,轻笑一声,同那人说:“两百年后就是两百年后,还有什么两百年后?说来也真是可笑,阁下如此义愤填膺,一副全然不会放过坑害你兄长之人的模样,没想到最终反倒纵容了那幕后真凶逍遥八百年,啧……”
安无雪只说:“你若不信,可以去鸣日城找人。谢折风是两百年前杀了那人的,如今是四百年前,你兄长那位‘挚友’应当还在鸣日城逍遥。”
老者转身便要离去。
这一回,安无雪反倒收回了春华,不再拦人。
裴千也撤下结界,静静站在一旁。
可那老者却没走了。
老者倏地皱眉:“去鸣日城……我怎么想不起来如何去……?”
“因为这里只有四百年前的北冥第一城,”裴千说,“城外全是无边无际的虚妄,你自然去不了。”
老者身影一晃。
他面露茫然,神色挣扎,看着周围,终是缓缓明白过来。
“四百年前……现在是你们的四百年前?”
天地四方开始无声地摇晃,模糊的边界自远方包裹而来。
若说这是四百年前的海市蜃影,此时此刻,这蜃影在局中人意识到一切虚假的那一刻,瞬间开始土崩瓦解。
崩塌的虚妄中,老者再度望向安无雪。
安无雪不合时宜地想起千年前这人的样子。
修士寿数将至之时才会开始天人五衰,他在北冥立剑阵之时,这个姓齐的修士似乎还在大成期巅峰,法袍玉冠,仪表端端。
那时这人持剑行礼,对他说:“上官城主视安首座如兄,我也有兄长,明了城主同安首座之谊。此后,首座在北冥之命,我必视同城主之命,尽听首座调遣!”
后来……
后来。
罢了。
先前同谢折风回忆北冥故人之时,他其实有想过北冥齐氏。
北冥齐氏和他有旧怨,虽和照水无关,但在北冥是仙门望族,很容易掌控北冥之事,也对剑阵知之甚多,不是没可能是幕后之人。
眼下看来,却不太像了。
“首座……”老者突然喊他。
这一声称呼对安无雪来说已经有些陌生,他恍惚了一瞬。
四方崩塌的速度愈来愈快,四百年前的北冥第一城已经全然模糊了下来,只剩下安无雪和裴千周围的方寸之地。
眼看虚无即将蔓上那老者。
老者问他:“我死了?”
“你死了。”
“我恨错人了。”老者神色灰败,“幸好。我死了,城主还在,首座没死。”
“你误会了,我确实也死了。”
老者一愣。
裴千:“行,我是唯一的活人。”
那老者朝着安无雪伸手抓来,似乎想碰一碰安无雪,想看看安无雪是不是蜃楼中的虚妄。
可刚刚伸出手,边界终是崩塌至这幻影身上。
这一场从四百年前摘来的荒唐梦,似乎眨眼间便醒了。
顷刻之间,一切消弭。
两个入口浮现在他们面前。
裴千方才嬉笑的神色蓦地一收,低声说:“北冥齐氏同代至少都有一个渡劫,向来是北冥仙门世家中的望族,除去实力,齐家名声更显。我从小到大,便常常听人说€€€€若说刚正不二,齐家当论第一。”
“四百年前我资历尚浅,没资格同这种前辈相见,一直觉得遗憾。没想到,第一次见到齐氏先辈,是这般光景。”
安无雪默然。
他扫了一眼面前的两个入口,直接踏入离他更近的那一个。
裴千面色一变,骂骂咧咧跟来:“宿€€€€”
“你不等我算算这是生门还是死门吗!!”
“没有区别,”安无雪说,“只是凶险程度不同罢了,不管是生门还是死门,我们都得多探几层,寻找阵眼所在的时间。”
他们显然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踏入的第一个生门就是破局之关键。
既然不是,那便继续找。
他话音刚落,眼前光影逐渐清晰了起来。
四方景色变了,却又没变。
€€€€他和裴千又出现在了北冥主剑阵当中,站在那顶天立地的北冥剑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