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道见众生而无偏私,谢折风一直做得很好。
但他不知为何,偶尔同安无雪相处,心中总会冒出一道又一道的声音。
“你动心了。”
“你喜欢他。”
“你道心不稳,何不弃道?”
“……”
€€€€那是心魔。
渡劫期步步是劫,寸寸心魔,谢折风只当那是他修行路上必须攻克的妄念。
好在心魔还不严重,他还能轻易斩灭。
千锤百炼之下,谢折风不但没有被“妄念”阻碍修行,反倒修出了连落月峰都万年不曾得见的剑纹。
剑纹初次显于战时,谢折风同大魔交战,最终以出寒剑斩灭对方生机,得悟无上剑道,显化剑纹于眉心。
刚刚同浊仙交战完的南鹤落于他的面前,看着他眉心闪动的雪莲。
他的师尊似是叹了口气,丝毫没有瞧见剑纹的喜意。
南鹤从来无悲无喜,悲悯的只有苍生。
……师尊是在悲悯他?
谢折风听到南鹤说:“……怎么偏偏就是你?”
这句话,谢折风当时没听懂。
直至南鹤陨落,诸仙祭阵,两界四海突然再无长生仙,仙祸末期渡劫期仙修与大魔争斗,纷乱到了极致。
南鹤陨落前,从一众仙祸时期都足以镇守四方的渡劫巅峰仙修之中,甚至越过了他的师兄,定了谢折风继任仙尊之位,将落月峰大权交到了他的手上。
落月峰代代剑尊,皆是举世无双的剑仙。
此位在谁身上,便代表着南鹤剑尊眼中,谁会是最有可能登仙的人。
那时谢折风心魔渐重,常常午夜梦回,梦中总有师兄站在霜海上回眸笑着看他的那一瞬。
他分明不该动情。
也分明不记得自己究竟为何动情,又何时动情。
可他就是动情了。
情念生根,经久,而成剜不掉的心魔。
他仓促接位,恍恍之中,突然想起了师尊的那句话。
€€€€怎么偏偏就是他呢?
若是南鹤剑尊尚在,若是他还是安首座唯一的师弟,若他只是落月峰的听命仙修……
他未必要在无情道这条路上走到底。
他有时间破道重修,有权利和资格为了自己的私心任性。
但现在……偏偏是他。
他要为苍生将这条路走到底。
师兄也是苍生。
……
继任仙尊前,安无雪赠了他一身白衣。
师兄和他说:“我知你喜欢白衣,特意选了白色。”
“多谢师兄。”
他回了霜海,将那身白衣放在床榻旁,看了很久很久。
隐约之中,他好像忘了自己为什么只有白衣。安无雪说他喜欢白衣……是他喜欢白衣吗?
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人喜欢?
他思绪茫茫,渐渐睡去。
再次醒来,心魔仍在,可他睡前所思所忧,已然全忘了。
门外有弟子传音,要等他定夺两界大事。
他已经不是落月峰的小师弟了。
谢折风手袖一挥,将白衣收起,神情漠然地推门而出。
……
此后,谢折风修为越高,心魔却反而越来越严重。
直至冥海之下……
万丈水渊中,他并没有被心魔所控,也没有被魅毒影响。
那一声“阿雪”,是他清醒之言。
那时他不知多么欢喜。
欢喜到哪怕承担破道的代价是魂飞魄散,他都甘之如饴。
可他重新醒来,四方鲛族尸体不知被谁收拾干净,他躺在蚌壳之中,忘了自己打败鲛族大魔之后发生了什么。
那是谢折风登仙之前,识海之中的心魔发作得最严重的一次。
他甚至不知为何发作。
为了压制心魔,谢折风足足闭关了小半年。
直至后来很久很久,他才知道北冥剑阵之事,才知道上官然之死,才知道……苍古塔之刑。
他知道的那一刻,便在心魔的千言万语中,强行稳定思绪,赶到了师兄的面前。
他问师兄:“苍古塔冷吗?霜雪冻骨疼吗?”
安无雪愣了一下。
他笑着对他的师弟说:“还好。”
谢折风知道,他来得太迟了。
塔顶冰冷,霜雪冻骨,可该疼的已经疼过了。
“师兄总是什么事都自己扛,”他抵抗着心魔引诱,压抑着识海翻腾,稳着语调,说,“日后,你若是觉着疼,一定要告诉我。”
安无雪眉目微动,眸带笑意,应他:“好。”
那日起,谢折风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尽快登仙。
他要为苍生成大道,也要为了心中这一份私情,斩灭心魔。
谢折风其实早有登仙之感。
但他一来心魔未曾熄灭,二来修为也还没到应对登仙雷劫有十足把握之时,便一直不曾引动登仙雷劫。
可他既然做了这个决定,便不再退缩。
他并非只有舍情念这么一条路可以走。
此道无人走过,却一直存于世间。
无情道若要大成,要感应天道,见苍生,忘己身。
斩挂念,去因果。
若不斩情,唯有斩我。
谢折风选了斩我。
-
谢折风在解咒之时,安无雪去了曲忌之的住所。
他用结界护着谢折风,出不了什么大事,在一旁徒劳等着也是虚度光阴。
他干脆把困困留在院中看着结界以防万一,自己来寻曲忌之,聊了一些剑阵和祸事有关的事情。
临去之前,曲忌之问他:“首座死而复生,是否和傀儡术有关?”
安无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或许有关,或许无关。”
“哦?”
“我身上有傀儡印,”安无雪说,“但我这具身体,实在不知从何而来。我先前也以为是傀儡术将我复活,但如今事事走下来,我觉得未必。为祸之人既没有修浊登仙之法,也没有复生之法,这些都不过是那人用来利用棋子的谎言。”
安无雪原先以为,他是那背后之人用傀儡之法拽回了魂灵,并将他魂魄安置在傀儡身体中。
可如今几番祸事下来,那人动手的越多,便越黔驴技穷,暴露出了不少稍加推测便能知晓的事情。
那人看似知晓万事,无所不能,实则靠的是阴谋诡计,人心曲折,还有对两界密辛的了解。若论实力,那人不敢同谢折风正面交手,甚至在北冥剑阵危急之时,不敢现身对他和上官了了下手,修为多半在渡劫巅峰、半步登仙之境。
如此实力,那人其实很需要用人。
而那人的目的是重兴魔道,要是真的有复生之法,为何只复生他一人?哪怕那人觉得他会因为众叛亲离而憎恨两界,说到底也就是一人吧?有此秘法,复活北冥仙君,复活当年那些连南鹤都觉得颇为棘手的浊仙,不都比复活他一个未知数来得好吗?
他接着对曲忌之说:“那人若是当真有登仙复生的方法,早就直接登仙同仙尊相争了,何必藏头露尾,行阴诡之举?我的死而复生……应当和那人无关。”
曲忌之轻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正是因此,我隐约觉着还是不对,首座应当也有所察觉。不论首座为何死而复生,但首座死而复生是事实。
“剑阵之事后,落月峰和北冥城都着手处理傀儡一事,但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傀儡术已经蔓延开了。”
€€€€如今整个两界四海,都有不少人手握傀儡术书册。
傀儡术不像其他禁术一样难以修习、代价极高,但凡是个修士便能用上傀儡术,即便落月峰已经把傀儡术列做禁术,傀儡术依然迅速蔓延传开。
短短几日的功夫,北冥这边才刚刚销毁了不少傀儡,其他地方又多了不少傀儡。
曲忌之接着说:“其他人可未必想得如此清楚,相信复生之法只是天方夜谭。傀儡术在前,首座死而复生在后,那个人明知傀儡术无用,却在两界之中不计一切代价地散播傀儡术。傀儡术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和首座又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是其中的关键,但我才识有限,想了几日,也依然想不通其中联系。”
安无雪也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