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 第8章

贺春景接过手机,张张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你为什么要这样?”半晌,贺春景问。

“我怎么样了?”陈藩反过来问他。

贺春景沉默了一下,手里剩的半个汉堡包也不想吃了,用蜡纸团吧团吧放在一边。

“你请我吃东西,我可以理解为你不小心把我撞伤了,想补偿我,或者感谢我帮你打架什么的。但是你为什么要帮我做这个?我们甚至连同学都不是。”贺春景指了指放在腿上的黑色手机。

“你帮我打架?”陈藩感觉挺好笑,“你要是没在那,我早把他们全挑了。”

“嘶,说正经的呢!”贺春景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情绪被他打乱,给了他一拳,这一拳却被陈藩接住了,“到底为什么帮我?”

“我贪图你钱财。”陈藩声音毫无波澜。

“我有钱财?”贺春景表情扭曲了一下,刚才挤出来的那点感动荡然无存。

“那我垂涎你的美色?”陈藩斟酌了一下,询问道。

“这东西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这一点贺春景可不能不承认。

“那就它了。”陈藩斩钉截铁。

“你,你要不要脸?!”贺春景简直吓结巴了,用力把拳头从陈藩手里抽回来。他觉得这人满嘴跑火车,问了也白问,还不如闭嘴。

“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陈藩蹬鼻子上脸,还非要去抓贺春景的手,“这学期学的。”

贺春景烫了手似的一阵甩,随后惊奇:“你还真会背啊?默写都是我给你抄的哎。”

看来陈藩还真不一定是个差生,难怪陈玉辉说他不笨。

“那你看,我既不图财也不图色,你怕什么?”

陈藩伸向贺春景的手中途改换路线,抽了根薯条放进自己嘴里,双手往后一撑,伸了个懒腰:“还是说你们老家有传统,交个朋友还得写份申请,标明因为所以科学道理吗?”

灌木丛透过来的细碎光斑停在灰蒙蒙的水泥板子上。

贺春景望着陈藩的眼睛,觉得这对招子真是他妈该死地亮,让他这个惯藏于黑暗里的耗子精无处躲也无处藏。朋友。

贺春景把这两个字细细嚼了一遍。

他在老家念初中的时候也有过几个朋友。但毕了业,他们去了不同的高中,贺春景更是到了离家千里的地方,早就没了联络。如今挣扎在这泥淖一般的生活里,忽然被人抛来根柔软干净的橄榄枝,贺春景竟然一时间羞愧得不敢用沾了污泥的手去接应了。

“愣着干嘛,还不快吃!”陈藩见他傻看着自己,于是伸手在他眼前晃悠了几下,“你下午还得上班吧?”

“啊?哦。”贺春景这才回过神,匆匆把剩下的一点汉堡包吃了,又拿起薯条分给陈藩。

“剩下两个包不吃了?”陈藩印象里,贺春景远不止这个食量。

在地下商场活吞好几只手抓饼的画面还在陈藩眼前呢。

“放在更衣室柜子里留着晚上吃。”贺春景用薯条在番茄酱袋子上刮了一刮,想起来今天并不是休息日,“你今天这是又逃学啦?”

陈藩撇撇嘴:“家长会。”

“那我看你一点也不怵。”

“有什么好怵的,二叔又不是不知道我什么德行。”

两人再没说什么,安静地把剩下的东西吃了个七七八八。

有蝉鸣声做白噪音,他们也没觉得彼此间的寂静有多么难耐。风把洞口的草叶子吹得摇摆起来,唰啦唰啦,让人反倒生出几分得闲自在。

“我该回去换衣服了。”贺春景用餐巾纸用力搓了搓捏过薯条的手指,“还得消毒。”

“工作服?”

“嗯。”

“什么样的?”

“没什么特殊的,就白色,从头包到脚,然后戴个大口罩。”

贺春景像只野兔,拨开洞口的草张望了一下,外面没有人,于是他率先跳出了洞口。

陈藩跟在他后面重见天日。

坐得久了,贺春景在地上蹦€€了两下,感觉胳膊腿儿都重新回到自己身上了,又弯腰撅着屁股,把麦当劳的纸袋子从洞里掏出来。

“够热的。”陈藩拍了拍裤子,天光灼得他眉毛都拧了起来。

贺春景听了这话,伸手从裤兜里摸出一块大银元,放在拇指上铮地一声弹出去。

陈藩下意识合掌一拍,接在手里。

“干什么?”他挺意外地问贺春景。

贺春景冲他笑了笑,迈开步子朝厂房走过去:“从前面转出去右拐,再左拐,红色小房子一楼有个小卖店,小奶油一块一个,棒棒冰一块钱俩。”

“丰俭由我了呗?”陈藩也不去追他。

“由你了!”贺春景声音里透着欢快,“我先上班去了,下周见!”

“别迟到啊!”

“迟不了!”

陈藩看着他走上台阶,进了门。这时候已经有其他工人三五成群地回来上班了,和那些男男女女一起,贺春景的身影融进厂房深深的走廊之中。

第9章 “妹妹”

早八点钟准时上工,晚六点钟下工打卡,长白班的一天到此结束。

贺春景抖落了一头一脸的牛乳粉末,随着人潮涌进更衣室,在满屋子手脚的夹缝中飞快换了衣服,把工作服扔进回收消毒的小推车里,险险在办公室门口拦住了正要下班的邱娟。

“小景?”

邱娟三十多岁,一头短发烫了羊毛似的卷。虽然神态中掩饰不住工作一整天的疲惫,但神色仍然温柔平和,见是贺春景来找她,神色还颇为意外。

“邱主任,我有件事情想要跟您……汇报一下。”

贺春景有些紧张局促,把身上黑T恤的衣角都攥在手里抻长了一截。

邱娟见他这样紧张,也不急着走了,起身走到饮水机前,弯腰拉开底下的柜门,从中抽出一只纸杯来,又按键接满了热水,放在桌上。

“你坐下吧,什么事,慢慢说。”

她把纸杯朝贺春景所坐的方向推了推,自己也坐回椅子上。

也不知是她刚做了母亲的缘故,还是因为她曾经帮过贺春景,让他心里始终怀着感激,贺春景一见了她便觉得亲切,坐在木板凳上,不知不觉就放松下来。

贺春景小声说了谢谢,却没立刻拿起纸杯,而是把手心里攥了半天的手机搁在桌子上,按了一下播放键。

里面的内容贺春景已经摸索着截取过了,现在播放的这个版本只留下了马进宝的部分。贺春景知道周虎和班长有些交情,牵连起来说不定会很麻烦;而且单凭对话中的内容,很难一锤子把他钉死,日后报复起来,周虎可能会对自己造成更大的威胁。

他对周虎另有打算。

€€€€“你面子大,就帮我把这事儿揭过去成不成?而且我这,我这不也是想着你喜欢那个张可乔么!”

€€€€“再说之前我拿回来的那几个裤衩,可都是分给咱们兄弟一起撸了啊!”

邱娟目光逐渐变得严厉起来。

“小景,这是你录的?”进度条全部走完回到起点,邱娟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

“嗯,中午偶然听见,就录下来了。”贺春景点点头,“但和他说话的另一个人……”

贺春景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我希望您暂时不要追究,因为他的参与度不高,很难处罚,被他知道的话,后续有可能给我在宿舍生活上带来一些麻烦。”

邱娟对他的事情也略有一些了解,不免有些心疼起来。挺好的孩子,肯出力气干活,性格也好,就是太文静了点,又长得瘦小,在宿舍里被人欺负了也很难还手报复。

但她只是贺春景工作上的领导,对于工作之外的事情,算是有心无力,无从插手。

“唉,”邱娟叹了口气,“行,我知道了,我会处理的。”

贺春景拿起先前邱娟给他倒的那杯水,抿了一口。

“我能不能问一下,您是打算……?”贺春景还是不放心,想要确认一下。

邱娟面色冷冽,毫不留情:“报警,开除,永远滚蛋。”

贺春景松了一口气。

“你想换宿舍吗?”邱娟见他这样,心里明白是平日被欺负得狠了,总算得报了一回。

贺春景摇了摇头。

换宿舍的事情他也想过,但被霸凌者这个身份,在群体中就好比是受了黥面一样,一旦被标记上,走到哪里都再难洗脱。周虎和班长关系好,又爱玩,在整个男宿舍都很吃得开,结交的狐朋狗友多。自己一旦再摊上这么个主,又没得安生。

倘若真的摊上一个肯接纳他的宿舍,那么久而久之,宿舍里的其他人难免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况且他现在也算是有了周虎的把柄,贺春景稍微乐观了起来,说不定再加上马进宝被处置,周虎以后对他会收敛一些。

“好吧。”邱娟从手包里翻出自己的手机,“你把这份录音传我一份,我回头也会和厂长提建议,增加一些针对女生宿舍的防护措施。”

“嗯,”贺春景冲她笑了笑,一边拿起手机按照白天陈藩操作过的那样捣鼓了一番,一边说,“我看她们这次也吓坏了,厂里要是能出点措施安抚一下,就更好了。”

邱娟见他这样,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小人儿不大,正义感倒是挺强的。”

“也有私心,也有私心。”贺春景连忙推脱。

“你这孩子!”邱娟恨他太实诚,伸出根手指把他那颗头毛乱翘的脑袋戳得歪歪的,“你那私心呐,也不丁点大,不然你完全可以拿去直接威胁他们啊,交给我做什么,不还是想给姑娘们吃颗定心丸!”

贺春景还怪不好意思的,把杯子里的水咕咚咚喝了个干净。

“你要是没别的事,去食堂吃饭去吧,我也该回家了。”邱娟抬头看了眼门框上头挂的表。

“啊,抱歉邱主任,耽误您下班了,但€€€€”贺春景咬了咬嘴唇,很快又松开,眼睛盯着地面,“我,我下周想请个假。”

“几天?”

“五天。”

“五天?!”邱娟吃了一惊,这是个相当长的假期了,无缘无故,不可能给批一个星期的假,“家里出事了?”

贺春景感觉难堪极了,他也清楚这对于一个厂工来讲是一个相当过分的请求,所以他不得不顺着邱娟给出的台阶撒了一个谎€€€€他生平不怎么撒谎,他又不像陈藩那样,满嘴跑火车,所以现在浑身上下别别扭扭地难受。

“嗯,家,家里有点事,我得回去一趟。”贺春景吭哧吭哧地说,“下周一回去,周五回来,周六不耽误上班,可以吗?”

邱娟叹了口气。

“行吧,看在你进厂一年……得有一年多了吧?全勤的份上,再加上今天举报有奖。”她打开抽屉,翻出几个制式本子,挑中其中印着请假条的那个放在桌上,又抽出支圆珠笔搁在上头,“我可算知道说你没私心,你怎么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敢情在这等着呢!”

贺春景更不好意思了,匆匆把请假原因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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