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 第14章

贺春景目瞪口呆干嘎巴嘴出不来声,心说你这女孩子家家的不害臊,光天化日在小树林里搞同性恋不说,还质问别人在干什么!我们干什么了!我们能干什么!

他张着嘴看看陈藩,又看看鲜儿,再看看面色如常,仿佛无事发生的水手服矮个姑娘,就好像她们真的只是路过,偶然间碰到了什么熟人一般自如。

贺春景不确定陈藩知不知道这两人的关系,也摸不清陈藩和她们是什么关系,遂闭嘴。

“我朋友,”陈藩忽然很亲昵地把手臂搭在贺春景肩上,将他朝自己揽了一把,“他非说跑得比我快,我俩比比。”

贺春景贴着那具滚烫的身体,从肩膀头僵硬到尾巴根,从脸上挤出一个尴尬的笑:“我就说我比你跑得快。”

他不敢看对面鲜儿的眼睛,那对眼睛狐狸似的上挑,淡薄又锋锐的目光投过来,像是一眼就能挑穿他的心虚。

但他心里又感觉怪怪的,鲜儿这张脸说不上是哪里见过,总让他感觉很熟悉。

“幼稚。”鲜儿如是评价。

此刻忽然有声音由远及近,像是有几个人找过来。

“YUKI!”

“HANA!”

树丛簌簌响了一阵,远远从后头走出几个服装怪异,戴着彩色假发的人。

“干嘛呢!”一个套着紫色假发的女孩子朗声问道。

“哎,这儿呢,马上来!”鲜儿身边,穿水手服的小个子姑娘遥遥应了一声。

“我们先过去了。”鲜儿扬了扬手里的东西,贺春景这才注意到那是个照相机。

陈藩点点头,又在两个女孩子手牵手离开的时候叫住了她们,或者说叫住了其中的一个。

“鲜儿!”

“嗯?”

身形高挑,眉目间尽显英气的漂亮姑娘回头望过来。

“都遇见了,晚上一起吃饭吗?”陈藩问她。

鲜儿眼神往身边飘了一下,朝陈藩摆了下手:“约别人了。”

斜阳残照,从林间枝叶中透出斑驳的光,洒金似的落在人身上。

贺春景在震天响的蝉鸣里站着,站着看陈藩故作轻松的脸上流露出的眷恋与克制。甚至他恨自己站得太近了,近到一眼就能瞧见陈藩眼里藏不好瞒不住的不甘心。

河堤上吹来的风掠过树林,把贺春景跑得后背汗湿的上衣吹起来,又落下,紧紧贴上皮肉。

贺春景打了个激灵,他忽然想起是在哪里听过“鲜儿”这个名字了。

他想起那天在人防地下遇到胖子时,对方的一句无心调侃,听到调侃后陈藩表情微妙的反应,以及那杯付了钱却落在摊位上的珍珠奶茶。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可怜又好笑,倏然间膨胀起的羞耻感击得他节节败退,他不敢再去面对陈藩。

陈藩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带他吃饭、给他手机、帮他抓住了周虎和马进宝的把柄、陪他打电动逛公园。

可他贺春景呢?他自作多情地假设陈藩对自己有了一些想法,还曲解吕忠那句话,不,说不定那个口型也是他误解了呢!他自作主张地逃跑,惺惺作态,摆出一副扭捏的样子,但其实,但其实€€€€陈藩分明是早就有了喜欢的人。

是他贺春景一厢情愿。

贺春景猛然意识到自己使用了一厢情愿这个词,心里咯噔一下,刚刚跑步给他脸上带来的那点潮红血色被杀得干干净净。

他往后退了一步,离陈藩更远了一点,甚至为此还差点跌进花丛边的小篱笆里面去。

陈藩捞了他一把,被他躲开。

“怎么了?”陈藩收回手问他。

“没事,”贺春景摇摇头,沿着小路往林子外面走,“我回厂里还有事,先走了。”

他能有个屁的事,和陈藩厮混了大半天,要有事早回去了。

但陈藩没有揭穿他这个蹩脚的谎,或许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之前对贺春景说出的那些话,又或许是心不在焉,没大在意他话语中的漏洞,点点头由他去了。

待到贺春景抱着小饭盒叮铃哐啷跑得没了影子,陈藩才恍然回过神,发现他套来的小猪扑满还留在自己手里。

“HANA。”

“嗯?”

天光暗下来,远山背后的天空转变为绚烂的粉紫色,一弯指甲印似的月亮浅浅映在山巅。社团的人都已经散尽了,只留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还在拍摄场地磨蹭。摘了假发的水手服姑娘甩甩脑袋,夸张的假睫毛戳得她不舒服,于是顺手撕了,依偎到正在扣镜头盖的女朋友的身边。

“你担心那个男的把咱俩的事说出去?”她问,“看你心不在焉的,回来相机就一直用AF,调都不调。”

“嗯。”鲜儿把相机放进黑色背包,又翻出一顶棒球帽,扣在被人称作YUKI的姑娘头上,替她理了理头发,“要不要把妆卸了,不舒服吧?”

“先找个地方吃饭,在饭店洗手间卸吧。”YUKI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出一包巧克力饼干棒,衔在嘴里,“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倒还希望刚才撞过来的是陈藩呢,省事了!”

她含糊不清地说了一长串,刚一转头,嘴里的饼干棒被人捏住,齐根掰断。

鲜儿咔吱咔吱把那半截饼干棒嚼了。

“干嘛啊!”YUKI大声抗议。

“走吧。”鲜儿冲她笑了笑,扯起她的手走进暮色中。

天色将将黑透。在这有情人良宵共度、单恋者满怀春风蹬着自行车回家的功夫,贺春景失魂落魄心乱如麻地逃回了厂里。

好在他今晚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没有太多的时间给他继续纠结和陈藩之间的事。

他早早洗漱了,用卫生纸将漱口杯肥皂盒都擦干净,毛巾叠整齐,从床缝里挖出两个干净的塑料袋套起来。再同样用塑料袋严严实实把信纸本子一起包好,放进了崭新的无纺布袋。

无纺布袋上胶印清北教育四个大字,背面齐齐几行介绍“文理语数外全都能补,日韩法俄西小语种班”。这是贺春景在二中门口兼职发传单时留的私货,现在拿去做书包,到学校里看着倒也不显得突兀。

“哟,妹妹这是要参八国联军啊?”有人瞧见他袋子上小语种班的宣传语,刺了一句。

贺春景没搭理他,找了个合适角度把不锈钢新饭盒塞进包里,再把鼓鼓囊囊的无纺布袋子扛在肩上,一阵风似的走了。

他在未来的一个礼拜里要制造出回老家的假象,肯定是不能再在宿舍里睡了。强忍着肉痛,他在二中西边两站地找了家招待所改建的旧旅馆,扛着布袋子钻了进去。乳品厂在二中东边,只要他下了学不往东走,应当就碰不上厂里的人,也露不了馅。

贺春景一秒钟都不想在寝室里面对周虎那群人,提前一夜就搬了出来。旧旅馆里还沿革着前身的装修风格,四四方方十多平米的小房间,一架单人床,一个床头柜,一个衣柜,其余连把椅子都没有。

水房是公用的,在走廊拐角,蹲便上头挂了个莲蓬头就当做是淋浴间了。

空间逼仄,条件简陋,贺春景却松下一口气来。他脱了上衣短裤,穿着小裤衩儿倒头栽进雪白的床铺里,床头电扇摇头晃脑地吹凉风。

明天他会去学校,他会用一整天的时间来学习。不用早起上工,不用闷在工作服里机械地重复倾倒、搅拌、过筛的动作,下工之后可以回到这个只有他自己一人的小屋子,不用挨别人的欺负。

这种快意让他暂时地忘了先前心中对陈藩的那一番纠结,全身心放松下来。

手机突然响了。

他从衣服堆里刨出黑色手机,心脏像是又被人轻轻攥着,因为全天下就只有一个人会用这这手机来联系他。

拿来一看,果然是陈藩发了彩信图片过来,一只粉红色小猪扑满被摆在一只描了金边的陶瓷装饰盘子里,旁的什么话也没说。

贺春景磨蹭半天也不知道该回什么,他拉起被子,刚鼓足勇气在屏幕上敲出来送你两个字,直板手机叽哩哇啦响了一阵,直接黑屏了。

他左戳戳右按按,这才意识到陈藩这厮居然只给了他一部手机,忘记把充电器给他一并拿着了。

这就没办法了,不是他不想回,他安慰自己,推门下楼跟老板娘去借借万能充。

柜台上头放了台小电视,里头叽里呱啦播着快男总决赛,老板娘四十来岁,正看得如痴如醉,想来是被金嗓帅哥迷住了。

贺春景喊了她两声,这人头转过来了,眼睛却还恋恋不舍地黏在电视屏幕的方向上,看得贺春景哭笑不得。

“麻烦问一下咱们有万能充吗?”贺春景晃了晃手机,“忘记带充电线了。”

老板娘一转头,看见面前戳了个长相如此讨喜的孩子,眼睛一下子都亮了:“有有有!”

她态度十分热络地从怎么拆盖拔电池,到如何夹进万能充,每个步骤细细演示了一遍,这才笑眯眯地把人放走了。

临走还嘱咐:“缺什么随时跟姐说啊!”

贺春景被这过分洋溢的热情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飞快走掉了。

回到屋里,他把七彩炫光甲壳虫似的万能充插在墙边,就着房间里闪烁的微弱亮光,呆呆看着天花板。

明天还会见到陈藩的吧,问起来就和他说手机没电了好了。

不过以后他再说那些个屁话,我一句也不能信了。

不,以后,还要以后吗……想着想着,贺春景的呼吸逐渐绵长起来。

这夜里,他做了个可算是荒唐的梦。

梦中是熟悉的河滨公园小树林。光影明灭,木叶轻响,他被人捏着肩膀压在树干上密密地吻。

唇舌间是陌生的湿滑触感,呼吸交缠,吐息火热,四片唇不知羞耻地吮出啧啧水声。贺春景知道模糊地意识到这是梦,但他不想抵抗也不想挣扎,反而更加主动地迎上去,抬手抱住了身前的人。

胸膛贴着胸膛,一把火烧过去到处都是滚烫的,烫得两颗心靠在一起嗵嗵跳得直响。

一吻罢了,贺春景居然毫不意外地看见一双漂亮的眉眼。

那人眸子里熠熠的,像藏着一蓬星子。

恰如初见的那一眼。

在意识到自己究竟梦到了什么东西之后,贺春景蓦然惊坐了起来。

第16章 文 盲 野 犬

暑假开始后第一个星期一,忌安葬、破土、迁坟,宜结婚、搬新房、求职入学。

贺春景出门前特地看了一眼旅馆前台墙上挂着的老黄历,安下心来,一路高歌猛进,直击二中操场北面那座刷了红漆的小楼。

楼里静悄悄的,因着暑假学生回家,两侧都是空荡荡的教室。

贺春景不自觉地放轻了步伐,顺着水磨石的楼梯往上走,上了二楼。这一层都是高三的班级,大家都低着头温书,没有什么太大的响动,偶尔有几个前后门的听见走廊里的动静抬头看,但都很快把头低下去,继续在知识海洋里扑腾。

贺春景摸到高三七班,探头看了看老师还没来,便从后门悄悄溜进去。他动作很轻,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他四下看了看,不好意思打扰别人,径自找到一个空位坐下了。

桌膛是空的,应该没人坐这。或者一会儿要是有人来了,他再挪腾也来得及。

他扭头看了看同桌,这学生似乎是起得太早,或是前一晚学累了,这会儿整趴在桌子上,把头埋得很深,微微打着鼾,像是睡得熟了。贺春景蹑手蹑脚把书本从袋子里拿出来,铺平在课桌上,随便挑了一本翻开。

风把蝉鸣送进教室里,合着窗外白杨树叶子沙拉拉地响。

屋里只有翻书和写字的动静,贺春景的心慢慢沉下来,他明明醒着,却仿佛还沉浸在一个让人恍惚的梦里。

如果这梦是真的,他或许会按照原本的计划,读一个重点高中,三年之后念一所应该是还不错的大学。可能会报上自己喜欢的专业,也可能被调剂到其他专业,不过那都没关系。他可以选择实习,也许念得好了,他还可以做个研究生,再往后他就怯生生地不敢再想了。

但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他连一个残破不堪的家都保不住。

步入教室的中年男教师,打断了贺春景这一段独自伤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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