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 第142章

吴宛隐约能嗅到阴谋的味道,故而在肉体极度的痛苦中,忽然产生出一点点精神层面的狂喜。

“护士……护士!”吴宛挣扎着大叫,“来人!我要见警察!”

陈藩没指望贺春景能就此放弃跟进圣慈的任务,也知道他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但当他三天内第四次收到安保公司的电话,请求他容许安保人员使用一些“必要手段”来控制监管对象时,陈藩感觉自己头要炸了。

跟他一起到家的还有两个119消防员,是为了解救卡在后院狗洞里的贺老师专程请来的。

“贺老师事先没拿胡子量量洞口大小?”陈藩蹲下身,对着把脸深深埋在手臂里,无颜面对江东父老的贺春景叹息,“这个洞,二世吃胖了之后都钻不过去,你已经很努力了。”

贺春景面朝黄土背朝天贴在地上,涨红着耳根拒绝任何交流。

身后消防员三两下剪开铁艺栏杆,把盘根错节缠在其上的枯树根也都割断了,拨到一边,拍了拍贺春景重获自由的屁股:“动动,看能不能出去。”

贺春景立刻手脚并用地拱了出去,一旁憋着乐的黑衣保镖赶紧一拥而上,把人押回屋里。

“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没有安全意识,不能模仿电视里的这种情节,知道吗!”消防员明显也想笑,但在陈藩面前绷住了,严肃教育道,“掏狗洞的、钻栏杆的、吞灯泡的、爬树上下不来的,我们一年碰见不知道多少个,还都是大人。大家往往就因为觉得自己是成年人,以为可以自行处理,所以才不加注意,这个观念一定要改正。”

陈藩给二人分别递了热饮:“是,我回去得好好说说他,消防同志们都辛苦了!”

年岁稍大点的那个消防员拧开热茶,咂了两口,环视道:“你还别说,总感觉这院子格局有点眼熟,是不是你们这一片园子都这么规划的?”

“我也感觉眼熟,好像有个挺乌龙的案子,当时是小孩在家烧纸,邻居看见以为失火了来着,”另一个接茬,“那家跟你们家长得差不多。”

“可能是吧,”陈藩双眼诚恳极了,“别墅区规划都大差不差。”

送走了消防员,陈藩回到屋里,不出所料在三楼客卧找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棉被包。

沾了泥土和碎叶的睡衣套装被扔在床下,陈藩倚在门框上看了半晌,开口:“聊聊?”

对方显然是自暴自弃了,仍旧缩在床上装死。

陈藩强忍住把人抠出来剥光按在床上,让他下半截报废再不能涉足险境的想法;忍住把他弄得神志不清,最好把脑袋里那些烂点子馊主意全都捣成浆糊的冲动,再次催促:“贺春景,你就这么着急去送死?”

“我自己心里有数。”被子下终于传来闷闷的声音,“你凭什么管我。”

“我要是不管你,过几天你都该头七了。”陈藩嗤笑了一声,“况且警察没有你想的那么废物,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没有你,他们这案子还办不成了?”

贺春景一把掀开被子坐起来:“他们办得成!”

他里面并没有像陈藩想象的那样裸着,而是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件白T恤套在身上。

这衣服显然是陈藩的尺码,肩线松垮垮地坠着,下摆掩在被褥里。

“但办一天和办一年能是一回事吗?!别人拖得起,里面的孩子拖得起吗!”贺春景怒道,“赵博涛多做一次交易,就有一个小孩的人生被毁了,有几个人那么幸运,能从这种事里走出来?!”

“他们的人生是人生,你的命就不是命吗!”陈藩神色冷冽起来,“把自己当个人看能有多难呢,贺老师!”

贺春景嘴唇哆嗦了一下,仍辩驳:“我要是救不出他们,才没法再把自己当个人。”

两人各执一词,完全没法沟通。陈藩见他这样,彻底冷下脸:“看来没必要再聊了。”

说着,他就要关门上锁,却被贺春景颤声叫住。

“陈藩!”

陈藩关门的动作顿了顿,重新朝他望过去。却见贺春景把被子全部推开,露出苍白赤裸的一双腿。

“我知道你因为以前的事,这么多年都走不出牛角尖。你以为自己现在还对我有感情,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贺春景屈着腿,靠在床板上,两手慌得不知道放在哪才好。

“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年纪大了,长得不如以前,性格不如以前,和你想象中的样子差远了。”他把枕巾揪得皱起来,拼命抵抗着耻辱感,努力忽略陈藩脸上不加掩饰的震惊。

“你只是不甘心而已,其实是可以跟我讨回来的,不然多试几次你就知道了,这根本不是你想要的。”

贺春景露出一副下贱又讨好的神色,哀哀看着他:“让我怎么样都行,但是求你别关着我了,让我走吧,好不好?”

等陈藩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低吼着把贺春景重重按倒在床垫里。

贺春景被他紧攥着脖子,几乎要死过去。

陈藩心头一震,像烫了手似的猛然松开,看贺春景侧过脸去咳得撕心裂肺,脸上涨红发紫的颜色一点点消退下去。

陈藩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的手,他没想到贺春景如此行径,居然能让他被愤怒夺去全部心智。

接踵而来的最大感受便是痛心,他不敢置信地钳着贺春景的肩膀,这人凸起的锁骨末端硌得他掌心生疼。

“别把我想得跟那个畜生一样,”陈藩咬牙切齿,喉咙口像堵着一团混了硬刺的棉絮,“我不拿这种事做交易,我不是陈玉辉!”

谁知贺春景仍不肯放手,两腿变本加厉夹上他的腰,一面狼狈呛咳,一面伸手抓住陈藩的前襟,几近崩溃:“那我还有什么能给你的,我到底还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东西?”

陈藩冷不防被他拽得俯下身去,两具身体紧贴着,贺春景的体温透过薄薄T恤衫浸染过来,将陈藩所剩不多的理智烘得快要蒸发干净。

“放开!”陈藩被他蹭得燥极了,脑子里却扯着根一碰就会钻心疼的警戒线。

“陈藩,求你了,你干什么都行,然后就别管我了。”

贺春景湿红眼眶里盈着泪,白净光裸的脖颈上隐隐透着青蓝色血管,一半瘦削肩膀在挣扎中脱出衣领。

陈藩太阳穴嗵嗵直跳。

两人正拉扯得不可开交时,贺春景摆在床头的手机忽然响了。

陈藩借着他发愣的瞬间一把将人推开,拿过手机扫了一眼,继而往贺春景身上一扔,恶声恶气道:“王娜,接吧。”

贺春景仰躺着用手掩住脸,而后用力抹了两下眼睛,抱膝坐起来接了电话。

“娜娜。”

王娜却带来了一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消息€€€€眼看就要功亏一篑的行动,竟然在吴宛身上出现了转机。

“我没想到吴宛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王娜话语中有点疲惫,“不过归根结底,对我们来讲是十分有利的一件事。”

“那我可以继续跟进了吗?”贺春景忙不迭地问。

“不行,我不同意。”陈藩立刻一口回绝,伸手就要把还在通话中的手机抢走挂断。

“陈藩!”贺春景急急避开他的手,抬腿就要迈下床往外跑,却被陈藩一手攥住脚踝猛拖回去,嘭咚倒在床上,“唔!”

“你们干什么呢,别动手!”王娜听到动静不对,语气立马变得严厉,“不然我立刻申请证人保护。”

陈藩不说话,冷冷剜了一眼亮着屏幕的手机,手上却很老实地再没动作。

贺春景被陈藩紧压在身下,两手捏作一处,举高了按在头顶上。

他丝毫动弹不得,只能拼命伸长脖子去听电话里的内容。

床上的两人屏息凝神地等着,在电流传来信号的间隙,屋子里静得仿佛能听到两颗心并在一起跳动的声音。

“他申请顶替你的身份,假装他才是警方的线人。然后我们会保护他与家人离开,以此迷惑赵博涛的视线。”王娜犹豫道,“这样一来,你作为卧底的嫌疑就大大洗清了。甚至你假装被无辜牵连,可以将计就计,反将赵博涛一军。”

“可以!”贺春景立刻一口应下。

“个屁。”陈藩掐住他的两颊,不让他再出声,偏过头去问王娜,“你们摸清吴宛的底了?我可记得他上学的时候,跟贺春景不大对付。”

“他……”王娜才说了一个字,忽然沉默了。

“怎么,现在警察办事都这么不靠谱的吗?”陈藩嘲讽道。

“我们摸过底了,他是没有问题的。至于为什么他会做这样的决定,或许你们可以听他亲口说说。”王娜那边传来一阵刺啦啦的摩擦声,像是手机被交到另一人的手上。

“……喂?”

这人声音里透着一股莫名的畏缩,让陈藩、贺春景二人眼前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同一张脸。

酒瓶底样厚实的玻璃眼镜,太阳穴被镜片折射得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一耸,滑到鼻尖的镜架就被重新顶回到原位。大脑袋小细脖,窄肩膀永远微向内扣,把名为虚荣、妒忌的负面情绪拢在怀里,狐假虎威,趾高气昂,一个不成器的马后炮。

吴宛的粗喘声,合着医疗机器运作的嘀哒声传出听筒,这人像是攒了好一会儿力气,才开得了口。

“我还以为,终于有我做英雄的机会了,”吴宛居然还低笑起来,可马上扯到痛处,“嘶€€€€我有猜过你为什么假装不认得我。”

一句话里能听到明显的颤音,以及句子里出于紧张产生的含糊黏连。

“原来是这样……哈哈,果然这是报应,是我的报应。”

吴宛愿意用碎裂的骨盆换一次“做英雄”的机会,可天意弄人,这一次的英雄人物,依然不是他。

半挂撞过来的瞬间他被吓破了胆。

母亲的悲泣与擦肩而过的英雄主义让他无法接受,但在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及真正的主角名称时,他勾起了一抹苦笑。

他猜测自己肯定是被吓得有点疯了,不然绝不可能做出这样冲动危险的一个决定。

可陈年往事走马灯样翻出来,一章章一页页写满了他前半生的憋屈,字里行间都夹着书写报应的小字。天意。

“我知道我从来都是个胆小又好面子的人,令人不齿。小时候在松山书院,我怕被人嘲笑,所以对你做了那种事,真挺可恶的。”

吴宛尖锐地抽了口气,声音里带了点哭腔。

“还有毕业那年,我本来可以帮你的,但怕耽误自己毕业升学,就眼睁睁看着陈老师欺负你……我,我说实话,这些年,我没有一天是不后悔的。我总想做英雄,想出风头,想干点牛逼的事,但是我真他妈怂,我真怂!”

最后几个字淹没在呜咽声里,背景音里能听到医护人员叫他别激动,也听到王娜在身边小声提示他说重点,别光顾着哭。

“我这些年过得窝囊,入职圣慈的时候我撞见他们欺负孩子,可我又……我真的后悔!”吴宛断断续续地说。

贺春景的手早被松开了,此刻正欲盖弥彰地搭在眼睛上。

陈藩无言地坐着,细细咀嚼自己错过的这些往事,把苦涩的汁水频频吞下肚子。

“所以现在是上天给了我一个惩罚,也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让我不至于烂成屎。”吴宛急促地换了口气,“我是自愿的,求你,也求你们,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任务要是失败了,你和你的家人会永无宁日。”贺春景忽然打断道,说话时鼻音浓重,“你们可能没有这次的好运,说不定会死。”

“我已经是赵博涛的弃子了,为了封口,他不会放过我们的。与其这样,不如把你保下来,给案子添一分胜算。”吴宛顿了顿,又道,“陈藩也在案子里吧?那天在食堂门口,我看见他了。他给赵博涛施压的话,说不定真能反将一军。”

面对这样一个把所有黑锅都扣给吴宛,弃卒保帅的计划,没有人能不心动。

可贺春景仍旧沉默着,他虽然善于牺牲自己,但对于踩着别人往前走这事,他并不擅长。

“我再想想。”他实在拿不定主意,脑子乱得要命。

“贺春景,我是个烂人,但自觉还有救。”吴宛却又开口了,意切与情真包裹在含糊的恐惧之下,艰难挤出喉咙,“做决定吧,求你,救救我。”

【作者有话说】

十年内贺老师不敢回想一点自己今天干了什么

第140章 也算囚禁play了

吴宛走了,躺在救护车上,由四辆警车开道护送,连夜离开了松津市。

贺春景仍旧被软禁在别墅里,只不过搬进了四楼赵素丹的大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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