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 第146章

“我是为了骗你,为了让你别被搅进圣慈的案子里,想要赶你走才说的那些话。我承认它们很难听很伤人我应该给你道歉,可你怎么除了这些气话,别的一概都听不进去了?”

“因为你他妈的是个撒谎精,骗子,更是个疯子!十句话里八句找不出真的,一不留神就跑得无影无踪,去跳楼去寻死去破什么杀人案,变着法儿的糟蹋自己,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陈藩忍无可忍,也跟着爆发。

“除了不听不看不说,把你高高供起来找人看着守着,我还能怎么对你?嗯?你教教我,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他妈的还能怎么办?!”

两人剑拔弩张地互相瞪了一会儿,陈藩十分烦躁地出手呼噜了几下自己的头发。

“妈的。”他暗骂了一句,撑着地站起身,手肘蹭掉墙纸上的一块植绒,“今晚还得跟人喝一摊,别耽误我补觉。”

可他刚走了两步,就听见耳边又响起一句话。

这句话同样也在他的心里盘桓已久,以至于让他分不清这是自己脑内想法的具象化,还是贺春景真的将它说了出来。

“那咱们俩,就一直这样吗?”

转过头,贺春景正昂着脑袋直愣愣地看他,眼睛里光闪闪的。

陈藩再迈不动步了,脚底板生根了一样扎在地上。

陈藩低头望着蒲团上的人,看他略长了的、有些压趴在头顶上的头发,看他松垮垮挂在身上的大红色棉睡衣,还有从裤管里伸出来的,缠了白色绷带的细瘦脚腕。

直到坐在蒲团上的人向他伸出手,奋力咽下迟疑,努力藏起不安,颤巍巍地请求:“你能拉我一把吗?”

第143章 幸福过敏症患者

松津市暴雪。

瘫痪的交通将陈藩暂时从酒桌上解放出来。老前辈们都活动得差不多了,只剩几个打辅助的孤棋,索性被他放到一旁,等着歇口气再说。

警察方面反应很快,逮住陈藩撬开的缝子,将护着圣慈的几块铁板依次拆解,转眼便传出三四个高层落马的消息。

赵博涛那边像被断了尾巴的蜥蜴,一时间吓得没敢再有动静。

陈藩笃定这货自顾不暇,更没有那个与天斗其乐无穷的本事。他看看手机上未来两日均有降雪的提示,也不担心姓赵的再跑过来偷生事端,将院子里的保镖全部遣散回家休息去了。

他在书房接了个孟南的电话,说北京如今也是雪没小腿,车行不动。于是陈藩很大方地给全体员工批假居家办公,顺道聊了几句公司年底近况。

“之前跟你说过年前的安排,现在筹备得还成吗?”

电话那头开始上报进度,陈藩转了转椅子,无意间看到半敞的门外露了一只拖鞋尖尖。

他心里莫名贱嗖嗖打了个嘟噜,截停了孟南的话,转而扬声道:“进来,怎么了?”

门板动了动,贺春景探进一张犹犹豫豫的脸来,手里还捏着一棵耷拉叶子的罗马生菜。

打从那天他不清不楚地伸出手,被陈藩拽起来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又一次陷入了怪异的僵局。

只不过这回就像站在水里,透着七九河开时的冰层朝上望。

能望见依稀的天光,模模糊糊带了点“未来可期”的样子。

贺春景从早到晚身上飘着一股子怯劲儿,上下楼都踮着脚不出声,生怕半路撞见陈藩。

陈藩也没好到哪去,羞答答的玫瑰在书房静悄悄地开,就差搬个床跟这儿住下了。

原因无他,纯是两人隔天睡醒之后双双大彻大悟,没有了醉酒和熬夜的干扰,自己说过做过的事一幕幕清晰重映。偶像剧霸总文式的肉麻尴尬席卷而来,疯狂蹂躏两个成年男性的羞耻心。

于是他俩一个赛一个地端着,反倒比之前还要客气,甚至都有点夹生。

“算了南姐,你文字报给我,回头跟你细聊。”陈藩带着歉意答了一句,随后利落地挂了电话。

贺春景见他忙完了,这才走进来,晃了晃手里的小生菜:“……厨房冰箱空了。”

陈藩的脑子也跟着空了一下,而后才想起来为了保障安全,吴湘被他安置到别处去暂住了。这些天两人净靠保全公司订外卖养活,他手里拿的这颗蔫吧菜,说不定都是半个月之前吴湘落在冰箱里的。

窗框上积了一捺厚的雪,陈藩打开外卖软件又关上,心说阿弥陀佛,人家外卖员别再为了块八毛钱,在我手里出什么事,那可是造了孽了。

他接过贺春景手里的小生菜细细端详片刻,叶面发黄,边缘干皱皱打着卷,菜根不知被染上什么霉菌,红得像豆腐乳。

于是陈藩抬手将它轻轻丢进桌边垃圾桶:“走吧,去趟超市。”

贺春景没有异议,老老实实穿上衣服,跟着闷头出发。

斯宾特报废,帕美还在北京维修,陈藩默默走进楼下地库, 找到家里还有一辆黑金莲花62-2,造型夸张崎岖,风骚至极。

这是他二十出头刚赚到钱时,突发脑抽在美国买的,甚至是个右舵。

千里迢迢运回松津之后,发现完全没法改装上路,故而一直停在库里吃灰。

陈藩扯下车衣瞧了瞧,暗忖从小区到对面仓储超市只过一条马路,浅开一下应该没啥问题。

倒是贺春景紧张得要命,第一次坐在左边副驾上,牢牢握着安全带,大气都不敢出。他把一句“这车真能开吗”压回舌头底下,心惊胆战看陈藩用15迈的速度往前蹭,把超级跑车开成一辆初级走车。

好在对面超市停车场修得够大,暴雪天往来车辆不多。莲花跑车没挨着多少风雪,刚从这边地库上去,隔条马路,又到那头地库下来。

陈藩推着足能坐进一个成年人的巨型购物车往里走。

周围遇上几个拖家带口的顾客,小孩子吱哇乱叫,满地陀螺样打转,吵得他一阵恍惚,莫名生出些空唠唠的心酸来。

目光落在左前方,贺春景一只手搭在购物车边上,正随着他推车的方向往前走。两人步速完全一致,他不用等,也不用急,仿佛他们曾经无数次这样做,无需刻意强调便有了默契。

就像身边吵吵嚷嚷的那些家庭一样。家庭。

陈藩窃喜着握紧了购物车的把手,尽可能掩饰起语气中的波澜起伏:“想吃点什么?”

然而,贺春景像是被吓了一跳,搭在车旁的手挨了烫似的缩回去。他偏过脸往后看了一眼,又颇显尴尬地将手放回车上:“啊,都行。”

陈藩的温馨幻想被这套动作无情打断了,而且还被填了一嘴夹生饭,他有些委屈地开口:“怎么了,怎么一惊一乍的。”

贺春景有点心虚:“平时逛超市都是和……小孩一起,刚才没反应过来。”

“……”

车轱辘滚过一条地板缝,连带陈藩眉心都跟着跳了跳。

进门明明不是调味品区,可他就是觉得身边有股陈糟糟的酸味弥漫开来。

提起贺存一,贺春景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快两周没和这孩子联系。此前努力压抑下去的关怀排山倒海拍在心上,他看看擦着购物车跑过去的一个小男孩,忍不住问:“他……陈鲜见他了吗?”

“见了。”陈藩敷衍道。

“那她认他了吗?”贺春景又问。

“认了,鉴定报告白纸黑字,到了法庭妥妥的遗弃罪,能不认嘛。”

“存一现在搬去她家了吗?”贺春景心情有点忐忑,“这孩子也不联系我。”

“……”

在这种双方关系刚刚缓和的温馨时刻,怎么话题就被拐到那臭小子身上去了?!

陈藩捏在家庭分享装薯片袋子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挤出一阵叽叽嘎嘎摩擦声:“那么大个人,跟俩女的住一起像话吗。甭瞎想了,他好着呢。”

“那他现在€€€€”

“还住在那朋友家里,锦衣玉食伺候着,一点没委屈,放心吧。”陈藩飞快将薯片袋子摆进购物车里,岔开话题,“去生鲜那边看看。”也是。

那孩子倔得要命,要是真想联系自己,任谁用什么方式都拦不住他。小孩现在无非是心里太乱,暂时还没找到合适的方式来面对这便宜爹罢了。

可他什么时候能绕过这个弯子来呢?还是说……

贺春景张了张嘴,又闭上,跟着陈藩的脚步继续往前赶,而后在路过糖果货架时停顿了一下。

他忽然发现在挤挤挨挨的巧克力货架上,夹着一列陈藩小时候常吃的牌子。

那是松津市地产的老品牌,近些年做了年轻化的改良复兴,如今成了一代人的“童年回忆”系列,与琳琅满目的进口货有了一争之力。

他顺手拿起一包往车里装,却跟陈藩的手碰在一块。

抬眼看过去,陈藩也正拿了一大包水果软糖往车里放。

在塑料包装袋嚓嚓轻响的瞬间,两个人脑海中不约而同想起了些金红色的碎片€€€€粘在春联背后的牙膏印,金光闪闪的大果盘,盛满稀面汤的洗菜盆。

契机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两人几天来别别扭扭的感觉忽然在这瞬间烟消云散。

这场人到中年的重逢虽然算不上欢聚,但十几年里冻下的坚冰城墙,的确在寸寸消融。

当他们眼神交汇的时候,它就变薄一点,肌肤相触的时候,再变薄一点;此刻它终于破开一道狭窄的口子,柔情伴着松脆冰碴流淌下来,唤醒尘封了太久的、泥灰下的种子。

糖没吃到嘴里,可两颗心都跟着变成溏心了。

“干嘛啊,”陈藩率先勾起嘴角,指着车里的糖果薯片巧克力,“开运动会啊?”

贺春景一直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下来,跟着笑了笑:“老夫聊发少年狂。”

陈藩没忍住,大笑出声。

糖果紧挨着烘焙区,香甜蓬松的奶油味铺天盖地涌过来,混入松弛下来的气氛中。

二人犹如新出炉的两只小蛋糕,遍身上下蜂窝孔里无一不膨胀着愉悦,不再理睬高墙之外暴雪的冬天。

肉鱼蛋菜一兜兜一袋袋装进车里,姓陈的像是非要印证那句“老夫聊发少年狂”,三十多的人了还起高调,非从池子里捞了只帝王蟹出来玩。

那螃蟹盖子赛他脸大,蟹腿抻开快有一米长,陈藩拎着两个螃蟹钳子左摇右晃,让贺春景想起俩人以前猫在被窝里看的一个惊悚片,《异形》。

贺老师恶寒了一下,立刻严肃教育:“不要乱玩食物,带坏小朋友。”

陈藩立刻立正敬礼,态度良好地一气打包四只长脚蟹,说要回去过一把螃蟹瘾。贺春景点了点包着螃蟹的充气枕,一只清蒸一只蒜蓉一只€€芝士,还有一只按避风塘来做。

这事儿他拿手,贺存一特别喜欢吃他做的避风塘炒大虾,久而久之他还总结出一套调料比例的独家秘笈。避风塘。

一瞬间,这三个字被重重敲进贺春景的脑袋里,他错觉有只戗刀正把它们往自己脑花上雕刻,切磋琢磨,非要警醒他敏感词背后的深意。

这种感觉贺春景很熟悉,只是他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时候,这个场合,被它找上。

贺春景心脏猝不及防像被人用冷勺子突然挖了一块。

陈藩还在旁边称虾,黑虎虾活蹦乱跳,弹了那人一脸的水,他正骂骂咧咧用手揉进了盐水的眼睛。

贺春景趁他不注意,赶快推着小车闪进对面一排货架里,努力掩藏自己变得不自然的脸色。

确认离开陈藩视线之后,贺春景的脚步一下子沉重起来。

他落在货架上的目光变得粘稠、凝固,贺春景几乎每喘一下气,上腹部就跟着小小地抽搐一下。

对于有罪的人来讲,片刻的幸福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想。

幸福,他刚刚居然胆敢幸福了一下?!

压抑感兜头笼罩上来,压得他想逃。

要不然,要不然......贺春景的目光挪向货架深处,他知道那里藏着收银台和出口。从那里逃走的话,回到外面的世界,回到他只配拥有的那种灰暗生活,他就不会再有这种失重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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