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春景有点惊悚地想。
但很快,他就发现陈藩并没干出当众翻垃圾桶这种丧心病狂的举动。
这人在服务员收盘子的垃圾车旁边低头看了一阵,朝空气里轻轻做了个抓的动作,随即龇着牙走回来。
“放心吧,拘住了。”
陈藩晃晃拳头,另只手抽了张卫生纸,把手心里抓来的东西往纸巾上一放,再叠起来变成个小纸包,揣进胸前口袋里。
一系列谜之操作看得贺春景晕晕乎乎,满心的疑惑冲淡了方才的焦躁不安,注意力的重点重新放在了陈藩身上。
“抓什么?”他问。
“虾。”陈藩轻轻点了点胸口放纸包的地方,“虾魂儿,下次去我妈那,给她拿去打虾魂儿滑。”
贺春景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我看你有病!”
陈藩没皮没脸,又抽了张纸摊在桌上,伸手从火锅上头捞了一把,若有其事地往纸巾上头一放:“贝壳魂儿,留着给她辣炒。”
贺春景赶紧抻着胳膊去捂他的嘴:“你可别说了你!”
陈藩彻底乐了,有瘾似的,又分别抓了波士顿龙虾魂儿、M5和牛魂儿、芝士蛋糕魂儿,一顿乱忙活。
“再给阿姨打点菜吧,营养均衡。”贺春景被他带偏了,也朝空气里抓了一把,甩陈藩脸上,“松茸菌菇也来点。”
陈藩竖了个大拇指:“上道。”
贺春景翻他白眼,但又绷不住笑出来。
那股阴冷粘稠的恨意,暂时性消退了。
贺春景发现自己实在是一种生命力很强劲的动物。任他从前如何枯萎,如何糜烂,只要被陈藩带着,听甜言蜜语,吃糖衣炮弹;与这个人牵手、接吻,甚至只是行走和聊天,都能叫他重新焕发出生机来。
贺春景看着对面正在剥螃蟹的男人,心里蓦地一股热流涌出来,怪丢人地想,我好爱他。
一只红白相间的饱满蟹钳送进贺春景盘子里。
“在想什么呢?”陈藩问。
“想我以后要是走得早,你是不是也这么糊弄我。”贺春景咧着嘴巴笑,“逢年过节连个正经祭品都不带,给我带一堆这魂儿那魂儿,还得让我自己辣炒一下。”
“你到时候就收一个魂儿,”陈藩头也不抬地把话接上,“收我就行,然后我亲自辣炒你。”
这什么阴间词话。
贺春景痛苦地闭上眼睛,假装没看见隔壁桌投来的猎奇目光:“我吃饱了,咱走吧,立刻马上现在,行吗。”
两人绕路消食,溜达回去已是十点钟。
待到洗漱完了打算熄灯入睡,贺春景才想起来厨房水槽里还有未醒好的花。
“今晚先插瓶吧,这水位泡到明早,它都敢直接给你开劈叉了。”陈藩把迷迷瞪瞪的两束花安顿进玻璃瓶里,摆在电视柜上,一下感觉大厅热闹不少。
“明天趁着年前最后一天,下单栀子,后天咱就去宜家。”他又盘了盘橱柜里的东西,跟贺春景申请未来两天的行程,“正好买两个不锈钢盆,擀面杖和饺子垫儿也得买新的,晚上咱们呐,包,饺,砸!”
贺春景被他最后无比夸张的三个字逗乐了,手肘拐他:“你一天能不能有个正型,就这么疯疯癫癫的,员工不担心你吗?”
“我们这是传媒公司,老板内容出身,把控网络热潮、紧跟时事风向,那是行业必需的敏感度。”陈藩振振有词。
“我还以为你们做老板的每天就关心投钱融资呢。”贺春景眼睛都瞪圆了,“这些不正经的你们也看?!”
“投钱融资也关心,两手都要抓,两手€€€€”
陈藩一句话没说完,空气里忽然炸开了微信通话的铃声。
“吓我一跳,怎么今天音量变这么大。”陈藩趿拉着拖鞋,走到沙发前捞起手机,瞄了瞄屏显,抬头看了眼贺春景,“湘姨。”
随即,他面色一凛,接起了电话。
“喂?”
贺春景在电视柜边上打立正,供暖效果极佳的屋子里,不知从哪蹿出一股寒意,击中了他。
夜里快十一点钟了,吴湘没有选择文字消息,而是在这个时间打了个电话过来。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而且是急事。
果然,陈藩听了开头两句,直接转身到衣帽间拿来了外套,准备往身上披。
“怎么回事?”贺春景紧张起来,在陈藩撂下电话的第一时间发问。
陈藩罕见地有些焦躁犹豫。
“说话,湘姨那边是不是出事了?跟李端行有关?被报复了?”贺春景一颗心高高悬起来,也往衣帽间走,却被陈藩一把拽住。
“没有。”陈藩停顿了一下,手上却还用力的攥着他的腕子。
“所以是什么事?”贺春景追问。
“家里的事,我去处理就行,我……”陈藩抬头看向贺春景,把人吓了一跳,他自己一定不知道自己眼圈已经红了一片,还强撑着说话,“我得回松津一趟。”怪不得。
贺春景想起来北京之前,自己跟他说的,永远也不想再回到松津了。
可他就决不能现在放开陈藩。
“你先跟我说,是什么事情。”贺春景深呼吸了一下,冷静地问。
陈藩抿抿嘴,下唇从牙齿间一点点剥离出来,话语也跟着艰难地挤出来。
“是……二世,二世情况不大好。”
第164章 狗儿要唱狗儿歌
从北京到松津不过两小时,路况无冰无泥。
整个车程,吴湘电话里只说了一句 “注意安全”。
二人走得急,贺春景羽绒服下头还穿着棉睡衣,他伸手揪了两下窜到腰上去的衣摆,窝在副驾驶上不说话。
这时候他恨自己怎么没考驾照了,对着闷头开车的陈藩有心无力,只能拿眼睛默默瞄着仪表盘,然后在转速指针高得吓人时,小声叫陈藩减速。
帕美一路几乎是按照一百二的时速在顶格狂飙,不到零点,就停在了松津市友爱动物医院大门前。
贺春景从后座重新扯出羽绒服,刚要递给陈藩,就见这人火急火燎的卸了安全带要下车。
“等等!先把衣服穿上,开门看车。”贺春景把人拽住,陈藩这么一回头,他才发现这人眼眶早红透了。
陈藩有意偏过头去遮掩,开门的手缩回来,草草套上一只袖子,若无其事吸了下鼻子:“挺冷,你穿好再下车。”
动物医院的夜诊很静,两人沿着走廊往里走了好一段,才被配药室里走出来的大夫喊住。
“先生?”小姑娘端着小铁盘匆匆走出来,“挂号了吗?”
“我€€€€”陈藩开口猝不及防变了个调,只好用手指压在鼻子下头,清清嗓子。
一旁的贺春景替他开口:“我们找一只腊肠狗,名字叫二世。”
小大夫神色一下变得有点紧张,小心翼翼的把他们往里请:“哦,二世,它在监护仓。”
她把两人又往里带了一段时间,在一扇门前面停下了脚步,语气有些犹豫,带着十成的不忍:“狗狗表现得特别坚强,但……我们还是建议主人做好心理准备,毕竟它已经是非常高龄的老年犬了。”
陈藩点了点头,手还没等碰到把手,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藩藩?”
开门的是吴湘。
抬头望过去,她也是一副匆忙出门的样子,脚上还趿拉着棉拖,鬓发凌乱,眼睛是流过泪的样子。
见吴湘一下子又哽咽得说不出话,陈藩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看看他。”
而后越过吴湘,朝屋里走去。
这是贺春景第一次到宠物医院来,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小猫小狗生病住院时和人一样,也住病房、扎吊针;而医院的走廊里外,同样是焦灼沉重的氛围。
二世静静躺在监护仓里,仓内开启了吸氧雾化的程序,但从那绀紫色的小舌头上可以看出,几乎无济于事。
小狗的眼睛原本是半阖着的,可听到几人的对话声,呼哧呼哧地费力睁圆了些。
贺春景被这一幕戳得心痛,忍不住走到陈藩身边去,也细细看了二世一遍。
他对二世此时的样子陌生极了。
提起“二世”这个名字,在贺春景的印象里,更多的会出现一只活泼欢快的幼犬。
二世喜欢扑到毛绒拖鞋上磨牙,叫声也嫩嫩的,呜嗷呜嗷,门牙稀稀拉拉,长得像一排小白手套。
它走路时短腿倒腾得飞快,顽皮淘气地追人的脚腕,然后被母亲毛肠衔住后颈皮,叼起来晃晃悠悠挂在嘴边,一扭头甩到小棉窝里去。
贺春景有点恍惚,原来时间这么经不住消磨,到了今天,竟然已经是二世的一生了么?
不知二世是不是认出贺春景来了,张着眼睛喘了好一阵,竟然扑腾着想要靠近他,却被氧仓的透明罩子阻隔住了。
贺春景心里狠狠揪了一下,连忙把手贴到罩子上,低声安抚:“乖狗狗,躺下,好狗狗。”
陈藩看不下去了,也摸了一把仓壁,转头问门口的大夫:“它现在什么情况?”
“刚刚查过心脏,很不乐观。因为是非常高龄的狗狗了,从恢复过程和手术风险上来讲,都不适合再做治疗。”小大夫眼圈也发红,“一般来讲,建议安乐。即便不安乐,靠打氧维持着,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反而更痛苦。”满室沉默。
吴湘悄悄抹了把眼泪,走到陈藩身后:“刚才我都以为他要不行了,现在见了你们,倒是活泼了点,估计他也是在等你。”
说话间,二世又攒了些力气,再一次朝着氧仓罩子抬手,小爪子落在亚克力板上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让它出来吧。”陈藩忽然说。
小大夫应了声好,上前把雾化和氧气都停了,舱门拉到一边。而后一语不发地转身走出门口,把告别的时间留给了这一家人。
仪器停掉之后,二世显得更虚弱了。
贺春景抚了抚狗狗嘴边花白斑驳的毛发,想不通怎么这样一个小毛绒玩具似的可爱生命,也有死去的一天。
这样一个快乐的、美好的、天真无辜的生命。
二世早就步入高龄行列,毛发不复幼时的蓬松柔软。背毛缺乏光泽,摸上去有些干涩粗糙,毛发覆盖之下的小小身体勉强还算温热,不像以往,窝在哪里都是热乎乎的一团。
贺春景的手心倒比这一片毛茸茸还要暖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二世,按理说,感情也该稀薄了才对,可他现在鼻子酸得厉害。
或许是因为这一回,他再不能用自己的土法子把二世救回来了。
陈藩和吴湘也都凑到了桌边,一个伸手摸摸二世的大耳朵,另一个轻轻捏了两下小狗爪子。
“早知道上周给你洗个澡了,洗得香香的。”吴湘抽了抽鼻子,破涕为笑。
二世或许是被“香香的”几个字触动,干巴巴的小黑鼻子头动了两下,挣扎着往陈藩手心底下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