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之春 第174章

李端行正站在林中唯一的一片空地上。

他和那天在演播室里的状态相差太多,头发凌乱花白,胡茬连片,面上泛着隔夜的油光。体面考究的昂贵西装被换成不知从哪淘来的皱巴巴夹克衫,衣领半翻在外面,上有血渍连着颈间的长痂。

衣冠禽兽终于被剥了人皮,露出伪装之下的粗野毛发。

“来了这么多人?”

他原是低着头在看脚边的东西,似乎是一块花毯子。众人离得远,隔着横七竖八的管道阴影,对那东西看得不甚真切。

尤其是在地面上洒着一大圈易燃易爆高敏液体的情况下。

“人多些好,人多些热闹。”李端行侧过脑袋,眼袋乌青地坠着,满口森白的牙齿朝众人笑道。

烤瓷牙在他嘴里泛出一种虚伪的死白色。

“目测有五百至七百毫升硝化甘油。”防爆专家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干瘦男人,脸上的肌肉被冷峻抽干成一块铁板,艰难地颤动,“加上天然气,他没说谎,确实是能让所有人变得……漫山遍野。”

“有什么建议吗?”王娜长出了一口气,那东西闻得她隐约开始犯呕。

“室内管道干扰项太多,子弹射击线路受阻。另外考虑到硝化甘油的化学特性,如果狙击成功,嫌疑人尸体会向随机方向下落,重击和摩擦极有可能引发燃爆。”

男人眼球细细地抖,把屋子里的大致情况全摸了一遍。

“叫人准备硅藻土和细木粉做吸收材料,灭火器全部换成泡沫和水雾的。远程狙击不要用,找找有没有鱼枪一类的工具,从近处直接把他打穿,固定在后方墙上,必须避免尸体下落与硝化甘油发生碰撞的风险。”

通话器早在入场的时候连上了耳麦,指令传达后频道里的反馈让王娜脸色又难看了不少。

“队长,鱼枪属于管制器具,市面上很难立刻找到,我们需要先联系渔政那边。而且即使拿到鱼枪,也需要找专业人士测试工具,以防失手。”

“那就快去!”王娜掐断了通话。

她扬声道:“李端行,你设置爆炸、杀害人质的行为已经严重违反我国法律、严重挑战警方底线!现在你已经被包围了,狙击手时刻瞄准着你的脑袋,请你立刻放弃抵抗!”

这些例行公事的话对于李端行来说作用不大,果然,他上下打量了王娜一阵,从腔子里发出一阵拉着弦儿的蔑笑。

“杀害人质?”李端行施施然开口,做出一副诧异的表情,“你们当年可是都恨不得把那些家长全弄死啊!我杀几个,你们该痛快才是啊?”

他扬起手指往前点了点。

“上了年纪,多忘事。前些天我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回忆了一遍,好不容易才想起来你们是谁。”

李端行依次认过去,笑得让人恶心:“王娜,竹舟市调任过来的小警察,当年松山书院被几个小崽子大闹一场,里面应该有你一个。”

手指偏了偏,隔空点在陈藩脸上:“这个我认得,小陈总,戏演得不错,胆大心细。可惜了那袋高纯的好药。”

陈藩冷笑一声:“都是落配的鸡了,李先生,现在没人有那个耐心法儿听你念经。”

“可我还是得说啊,因为我实在好奇,那天你多少也吸了去点吧?谁帮你散的冰?”李端行满脸褶子里夹得净是些恶心促狭,“是旁边这位贺春景贺老师,还是你姐姐?”

“……”

“这些年了,你最后尝到那口鲜儿了吗?”李端行恶意十足地发问。

屋里二十来人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但忽然听到这么个惊爆性的八卦,还是会有几双诧异的眼睛粘过来。

陈藩脖子上青筋跳得更明显了,同时,在他心里隐隐升起一股不安。

知道他对陈鲜有过特殊感情的,无非就小圈子里这么几个人,楼映雪钱益多都烂在肚子里,连后来的孟南都不清楚早年间这一出,按理说李端行就是调查得再细,也不可能把这事儿翻出来。除非……

陈藩由心底腾地升起一股不适,他想起死在松津河里的男人。

因为松山书院的那笔赔款,陈玉辉确实跟李端行打过几次交道,可陈藩想不通对方有什么必要把这种私事讲给李端行听。

另一头,李端行的目光挪到最右边贺春景的身上。

“又见面了,”李端行青白色的牙齿一张一合,“陈玉辉家的小朋友。”

一句话让陈藩后颈上的汗毛根根炸立,他瞳仁骤缩,方才在脑子里试图理清的线索就像被一剪子豁了,乱麻中辟出一片空白。

他遏制自己想要转过头去看贺春景的冲动,他瞬息间有无数问题积在喉咙口,但他生生停住。

因为李端行忽然动了。

那人弯下腰,很随性地从地上揭起那块毯子。

不,不是揭起。

一屋子人捏着冷汗死死盯住他,这才发现地上那东西是个硬方框,松木色,顶边正中间钻了个不起眼的小洞€€€€那是一副背冲众人的画。

“哦,现在是贺老师了。我的错,脑海里总还是你当年的样子。”李端行清了清被化学品熏得粗粝的嗓子,用眼神远远拨弄贺春景两下,“变化不小,也难怪赵博涛瞎着眼睛把你招进来。”

陈藩心中疑团更盛,一种极其微妙极其阴暗的预感裹得他喘不上气,于是忍不住去拉贺春景的胳膊。却捞了个空。

陈藩心里重重一跳,转脸才发现贺春景不知什么时候换了姿势,与自己拉开了些距离。

掩着口鼻的布条被贺春景草草攥在手里,他两条胳膊紧绞着,肩膀高耸,眼睛像被魇住了似的瞪着李端行手里的画,全身紧绷得像一张弓。

陈藩登时像脑仁挨了记重锤。他不知道画面上的内容是什么,但本能地反应过来那保准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他立刻把人往自己怀里拉,却遭到前所未有的抗拒。

贺春景一把按在他胸前,手臂绷直,关节锁死,没有半分靠近的余地。

“别……”

贺春景眼睛亮得吓人,与之相反的,是连一个字都说不利索的含糊声音。

李端行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的动作,嘴角扭曲,笑得发僵。

“我倒是没想过,小陈总能把自己亲爹玩剩下的小情儿当个好东西留着。可惜陈玉辉死得早,不然按他那么个会玩敢玩的性子,你们家要热闹多了。”

李端行故作出惋惜的样子,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

“闭上你的狗嘴。”陈藩恨不能立时把这畜生的头打烂。

李端行大笑了几声,对陈藩的暴怒并不以为意,缓缓将画翻转了过来。

那画面每明朗一分,众人的表情便更惊悚一分。

“刚才电话里,我说有见面礼给贺老师。喏,这实在是我很满意的一个物件,存了许多年,贺老师自己也看看满不满意。”

李端行曲起手指弹了弹画框,十分满意地看着对面一群人的反应。

“我读过陈玉辉早年间的书,隐约还有那么点印象。他告诉我,他找到了一位新的缪斯,一位兼具纯洁与残破的,独属于他的厄洛斯,当时我确实被勾起来几分兴趣。”

那不是一副画。

“后来他把家里几个孩子的趣事跟我聊了,我才发现他这小爱神的确是精髓,是关窍,是最有滋味儿的一个。看看吧,当年拍了不少照片,唯独这张,值得我冒着大风险把它弄出来。”

放大后的照片像素依然很清晰,被拍摄者露出半张脸,上面惊惧仓皇的神色几乎是活的,快要从凌乱碎发间冲出来。

四周是一间打了射灯的暗室,全身赤裸的少年抬起一条腿,正要跨上眼前的窗口,可那窗口却是平的、死的,从折角痕迹上来看,那是一张印着窗外景象的仿真海报。

那是个相当年轻纤细的孩子,两手不愿接受残酷事实地扒着墙,身上的斑驳血迹与污浊粘液昭昭地告诉人们他为何要逃。

唯一一点让这幅画带上了超自然色彩的部分,是这孩子肩胛骨出生长出的一对翅膀。

说是生长出的,因为这翅膀固定的方式实在别致到残酷。长针末端粘着雪白羽毛,斜刺进皮肉里,密密排列成一双稚嫩翅膀的样子。

相片上细小的金属反光刺痛陈藩的眼睛,至此,他终于知道贺春景背上那片不同寻常的疤究竟是怎么来的了。

那里真的曾经有过一双翅膀。

一瞬间陈藩感觉自己盲了,空了,甚至是意识泯灭变成一片死寂了。

他近乎自虐般看那照片的每一处,试图从身形、背景、情绪上解读出当时的真实情况;可读来读去,千思万想,他只能想到€€€€陈玉辉与李端行打交道的机会,唯有那么一个。

是他在松山书院大闹一场,失手捅瞎了一个人,李端行狮子大开口索要七百万人民币,最后却不知怎的被陈玉辉平了事,签了撤诉协议。

这事究竟是怎么填平的?

陈藩颤抖着一点点转过头,颈椎骨磨出的细碎响动传遍四肢百骸每一条神经。

他忽然又想,他跟贺春景分开的那天,这人身上的痕迹真的是陈玉辉弄的吗?

自己呢,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眼前黑晕晕的,花了很久,他才看见整条命都被填进深渊里的贺春景。

【作者有话说】

我惨叫!我惨叫!!!我到底在写什么!!!!!这是人该写的东西吗!!!!!!!

第170章 不信治不了你了

贺春景闭着眼睛,低瓦数灯泡发出的温吞光线揉在他脸上,唯有一两点水痕发亮。

这让他更像一尊薄瓷胎烧出的假人。

陈藩恍然大悟,这一路贺春景身上那些藏头露尾的逾常统统有了解释,那是有预谋的坠落、意料中的痛失,是独属他一人的告别。

一切勉强维持着的常态被击得粉碎,陈藩想伸手去蹭掉贺春景那点碍眼的水渍,可手抬了半边又僵住,捏成拳头颓然落下。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该以什么样的情绪、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贺春景。这人就像他在梦里吹出来的肥皂泡,轻轻触碰便会炸出一蓬潮气,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宇宙之间,不留任何痕迹。

陈藩不敢伸手,怕会像多年来的每一次那样,再给贺春景带去无端的厄运。

“我……”

陈藩牙齿上下碰了碰,眼泪却先于句子落入空气里,哽咽得说不出一句整话。

见二人如此,李端行感到一阵莫大的畅快。

他抽着气狂笑,可硝化甘油挥发出的气体带给他剧烈的咳嗽。

李端行眼角抽了抽,嘴角短暂地扬起再落下,还不够,他要继续加码。

他不接受自己阴沟里翻船,前半生的钻营毁在这么个不入流的小角色身上;更不能接受后半生的野心狂想折在一个多年前玩过的下贱货手里。

还砸得不够粉碎。

“咳,看来小陈总是个心大的,不计较一只碗里吃过几个人。但我还是忍不住提一嘴,你们姐弟两个,不记吃,也该记打吧?”

他五官狰狞,把手里的画框发狠向外一飞,在众人惊呼声中,那副让人不忍卒睹的相片啪嚓摔在地上。

所幸粘在画框上的液体量少,落点也巧,并没有发生想象中的燃爆。只是那图像大喇喇明晃晃摊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蛰得人眼睛不敢往上落。

陈藩下意识就要扑过去捡,被王娜拼命扯住:“危险!”

“陈玉辉那一家三口是怎么死的?一个十几岁就靠卖屁股从男人身上拿钱拿好处的小贱货,末了还弄死金主一家子,你们以为贺春景是什么善茬?!”

李端行面相愈发扭曲,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李先生”落入煤核堆里,灰头土脸灌了满肚子泥炭,沉沉坠进报应池沼里还不消停,叫嚣着拉人一道下去。

“在这惺惺作态装什么圣人救这救那,不就是抬起屁股从床上爬起来,开始算私仇!哄着老相好跟一帮蠢警察为他团团转,自己落个好名声罢了€€€€”李端行咆哮着,一口青森森的白,指头往前直戳,想把人碾死似的,“陈藩,你们家在他身上折了三条人命,他自己还清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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