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一五年长白山旅游热度爆发式增长之后,环山周围几个自然资源条件不错的小城镇挨个被点醒,也都纷纷跟上了发展第三产业的脚步。
这么一开发,抚青东面的温泉水脉火了。
什么休眠火山岩层温水,什么硫磺杀菌自然浴场,宣传语一个比一个邪乎。老森工疗养院对面盖起好几个豪华温泉度假村,设施完备,春节假期正是客流量大的时候。
十几年不回乡的贺老师拿着点评软件前后划了半天,发现前头排名高的个个挂着满房的标。
他默默收了手机,抬头看看陈藩:“要不,咱们去看看那仙客来黄了没有?”
陈藩对住在哪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就算现在让他收拾收拾,到耗子洞里将就一宿,但凡这耗子洞开在贺春景屋里,最好是床头,床底也凑合,那他打地铺都是要住的。
仙客来居然还开着。
只不过门前褪色的老派灯箱光荣下岗,取而代之的是亮度惊人的LED屏幕。高瓦数灯泡炫彩轮闪,晃得一条街跟着红黄蓝绿来回变幻。
贺春景不禁失笑,这家烧热水充作假温泉糊弄人的小店,开到今天竟也算是二十年老字号了。
鞋底踩着积雪咯吱作响,贺春景迈上仙客来的台阶,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仿佛路边崩爆米花的巨响声还有余音,嗡嗡然盘桓在记忆深处;好像下一秒,姚眷就会拖着个死沉的袋子从对面挪腾过来,凉飕飕地说自己要去换陈米陈面。
仙客来门头换过,可内里还是从前的老瓤子。这年头大家都用智能锁,也就此般小本经营的旅店,还二十年如一日地用黄铜钥匙配木门。
贺春景捏着钥匙像抓着某件信物,仿佛捅进锁眼里稍稍那么一转,经年的往事就会稀里哗啦从房间里冒出来,把两人淹没掉。
可他又突然生出几分庆幸。
历经这些年风霜雨雪,离别流散,最终自己竟然还是跟陈藩一块,好端端地站在了这里,站在彼此一转头就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地方。
怀中小树枝抵着他的心窝,把贺春景的心戳出一万点坑洼不平,酸酸软软。他怀揣万千心绪转头去看身边人,估计陈藩此刻也和他一样感慨万€€€€
“不是,你那是什么眼神?”贺春景忽然警觉道。
第176章 一次人间也匆忙
“什么什么眼神?”陈藩眼珠子瞪得锃亮,直勾勾盯着他,催促道,“快开门。”
“……你等会儿。”
贺春景干脆把已经怼到锁孔里的钥匙又抽出来,缓缓转过身,试图岔开话题:“我忽然想到咱们俩要不还是回去吧,春运,返程的票不好买。”
说着,他抬脚就要往后撤。
陈藩哪能让他跑了,干脆一胳膊横在门框上,直接断了对方退路:“开门。”
“不开!”
这下再不用猜他什么眼神了,贺春景猫下腰就往外钻,结果被陈藩兜头捆在怀里,一边抢钥匙,一边戳肋骨上的痒痒肉:“开不开?”
这门开了还了得?!
贺春景一想到明天要坐五六个小时的火车,登时从腰眼泛上来一股酸麻。
“不唔!”
口号喊了一半,两张嘴突如其来的就接驳成功了。
这可是旅店走廊,任谁从转角楼梯口一上来,直接就能从西向东看个溜溜光。
贺春景被按在毫无任何遮挡物的走廊上猛猛亲嘴,吓得鼻尖都凉了。他两眼一闭,心里跟那小学六年级的数学应用题似的,同时揣了三十来只鸡和八十多只兔子,好一顿折腾。
陈藩这会儿跟刚才站在冰河上娇滴滴抹眼泪的那人好像一点关系没有了,变得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他低下头胡天胡地,玩儿命狠吃了一通嘴巴,舌尖卷着舌尖,唇瓣厮磨着唇瓣,恨不能立地把贺春景从上到下的每根小骨头棒都给嘬干净。
头顶感应灯亮了又灭,贺春景被迷迷瞪瞪伸手捶他,这回主动妥协了:“开、开门,别在这,丢人。”
陈藩看也不看那门锁一眼,眼神全部黏在贺春景忽闪的眼睫上。他手指夹着钥匙,自锁眼上一抹、一捅,房门应声而开,两人踉踉跄跄相拥着跌进房里。
“行了,唔,陈藩!”
贺春景只在倒在床上的时候,挣扎着把怀里的小树苗往柜面上一丢,随即就被按倒亲个没完。
陈藩嘬人的方式相当烦,看准你张嘴要说话了就凑上来香一个,待到亲得人上气不接下气了才松开。然后亲个小的,拉开距离端详一阵你亮晶晶的嘴巴,然后再挑准下一个开口的时机,哼哼唧唧一口啃上去。
到最后贺春景脑仁都被他搅合散了。
遥想上次贺老师如此勤勤恳恳地使用舌头牙齿,大概还是几年前,贺存一在餐厅点了份过分健美的干锅牛蛙的时候。
他忽然被自己这不着四六的想象逗笑了,挣扎着伸出一只手,趁喘气的机会把陈藩嘴巴夹住:“没完了?”
陈藩嘟哝了两声,却被贺春景捏着嘴巴,自然说不清。
于是贺春景松开指头,看那两瓣嘴唇重新恢复成水菱角的形状。而后他就听见理直气壮的一句话€€€€“你想赖账是不是,刚才谁说攒着回去亲的?”
“那也是亲一下啊,怎么还开了闸了!”
陈藩立刻颁出欺诈条款:“你说的那是本金,放在最后才还好吗贺老师?你在松津那小房全款买的吧,一看就没还过房贷。”
“那刚才的是什么?!”贺春景震惊道。
“利息,本金收回之前,按每分钟八十个计数。”要不怎么说无商不奸呢,陈总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
贺老师无语凝噎:“你那是嘴吗,一分钟八十个,你那是在嘴上安了个起搏器。”
这话横竖撇捺到处都有陈藩借题发挥的地儿,他摸摸索索扣住贺春景的手,隔着薄薄一层衬衣贴在心口上:“跟起搏器也没区别了,反正它每蹦一下,我都想亲亲你。”
贺春景顿了半天,把浑身上下炸起来的鸡皮疙瘩强按下去了,艰难地说:“咱能不这么恶心吗。”陈藩不能。
自从他看见仙客来的七彩牌匾、抬腿迈上第一级台阶、把人推进房间的第一秒,就感觉像有本厚实的书,终于被一只锲而不舍的蠹虫蛀穿。
他从破洞的这一端望过去,目光穿越千百页刻画着物换星移朝朝暮暮的纸张,望进十八岁招猫逗狗谈情说爱的日子里去。
他被往昔感染了,十八岁的年轻人有说不完的肉麻话,让他借来讲两句又怎么了!
但贺春景没给他太多发洋贱说骚话的机会。又或许是刚刚有关干锅牛蛙的联想,恰好跟空空如也的胃袋遥相呼应,只听一阵叽叽咕咕,震天响的肠鸣音打破了满屋子甜腻腻的暧昧氛围。
陈藩笑得滚到床边,险些被贺春景一脚蹬到地板上去。
“想吃什么?”他拱回贺春景身旁,跟他紧贴着,“要不就去大娘家里整口碴子。”
“还嫌不够丢人呢。”贺春景默默翻身仰躺着,叹道,“想吃酸菜肉和芹菜肉馅的大包子,配咸鲜口的羊肉粉丝,就火车站出来一直走那家。本来我也打算吃完了再回的。”
他哀哀怨怨看了陈藩一眼:“现在好了,出去就有人认出我是跳河那个。”
陈藩又憋不住“哧”地笑了一声:“怪我。”
但他转眼又从身后摸出手机,行云流水地点开手机上的外卖软件,果不其然就能搜到火车站不远处的包子铺。
回乡之后,认知一并跟着倒退回十几年前的贺老师呆住了,而后幡然醒悟,在陈藩的大笑声中调出自己的外卖页面。
陈藩乐得直揩眼泪,心说从破洞此一端朝过去彼一端看的,原来不只他一人。
回程订了次日晚班的城际铁路转高铁,抚青两日游,来去匆匆。
手机购票,刷卡进站。王娜为了不当电灯泡,还特意单独买了其他车厢的票。她在站台上跟两人摆摆手,利落地说松津见,转身踏着一地斜阳走远。
城际列车朝西开上四十分,同站换乘复兴号,再一路轰鸣着南下。
陈藩与贺春景两人运气好,得了双靠窗的座位,前有小桌板,下设充电口。陈藩把座椅靠背往下放了放,浑身筋骨酥软软地窝进车座里:“可算回家了,坐地日行八万里。”
贺春景把目光从一望无际的银色雪原上收回来,吭哧拐了他一下:“是这么用的吗。”
“你就当它是,”陈藩侧过脸来,眼睛眨了眨,“但贺老师,该说不说,咱这趟折腾得可有点狠,以后不许这样了。”
贺春景浅浅应了声,却看着车窗里两人的倒影叠在一起,并肩越过农田河川,看得有些失神。
“往后不论去哪,都得带着我。”陈藩得寸进尺地往他身边一赖,“跟你说话呢!”
“行,我开学给你栓裤腰带上,提溜着上课。”贺春景回过神,也扳了下扶手,调了个舒服的角度。
“圣慈都没了,你还给谁上课去?”陈藩挑着一边眉毛看他,把刚放松了没两秒钟贺老师给一下问住了。
这事不细究还好,一旦往深里想,贺春景的表情便一下垮下去,痛苦道:“……我的社保!”
人到中年失业断缴的贺老师彻底往后一仰,这回脸上真飘了点空茫茫:“完了,节后还得重新找工作。”
陈藩大咧咧伸开一边膀子,硬插到贺春景背后去将人搂住,财大气粗地开口:“找什么工作,给我当现成的老板娘,一顿饭……”
“一顿饭八根海参。”老板娘声音平板,一点听不出婚姻变现阶层跨越的欣喜。
“一顿饭八根海参!”陈藩大手一挥,“再到北京挑个好山好水的地方,弄个带园子的别墅,把咱闺女栽好了。”
新爹点了点小桌板上的树闺女,赐名:“陈爱珠!”
“骂人了。”贺春景无语地看他。
“€€,想哪去了,我是掌上明珠那个意思,”陈藩陈藩,沉吟一番,确实觉得不妥,“那叫什么,春生?”
没等对方答话,陈藩自己先给否了:“不成,听着扎得慌,忒遭罪。”
“……”
贺春景不爱搭理他了,决定年后还是得出去正经找个工作。还做老师吗?
或者……像陈藩说的,现在家稳定一阵,做个自由撰稿人?
他正面冲窗外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就感觉自己手被捉住,包进热融融的另一只手上。
“对了,还有件事。”陈藩凑过来,低声正色道。
“昨天折腾得都没顾上问你€€€€王娜说硝化甘油的副作用除了恶心头痛,还有精神上的抑郁,躁狂一类反应……所以我昨天真的,特别特别担心。”
陈藩的手握紧了几分,敛了玩笑神色,多了些忧心忡忡。
贺春景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望着小桌板上栀子花苗的绿叶子,伸手拨弄了两下。
“记得那个特别苦的药片吗?”他忽然问。
“布洛芬?”陈藩直起身子看他,“怎么了?”
“那是西酞普兰。”贺春景蜷了蜷手指,对上陈藩的眼睛,“当时我醒过来,感觉到自己不对了,所以上网查了一下,赶快吃了药。”
陈藩说不出话,脸上一点点感动、一点点宽慰,又有一点点不敢置信地看他。
“放心,我现在很好。”
贺春景轻轻摇了摇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如果去年我没有决定找你,没有发生后续的这一系列事情,那昨天、也可能是更早,穆昆河真就会是我的归宿。”
陈藩怔忡望着他,列车飞驰,掠过田野上的长云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