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苔岑环顾四周,故作惊讶:“三百平还挤不下?”
夏赊雨想,就傅苔岑这出挑的身材样貌和风流气质,“呵,五百平都挤不下。”
傅苔岑闻言笑意扩大,垂着手臂边走边偷偷勾夏赊雨的手指。
“上次跟我来的是一个远房表侄,他叔叔托我带他在新疆看一看,就顺路过来。”
夏赊雨不信,背着手腕不让人碰:“那你说他叫什么名字?”
他倒要看看这个名字能有多不好听。
“也还好……”傅苔岑好不容易从后面捉住人乱动的手,“叫郝潇洒。”
这下不挣了,又问一遍,“叫什么?”
“赤耳郝,形容一个人很潇洒的潇洒。”
“……”这人得有多潇洒。
傅苔岑很客观地评价:“长得其实不太潇洒,但孩子是好孩子。”
此时的夏赊雨已经完全信了,只着急把手抽回来,怕冯先生突然回头。现在并非工作场合,他倒不是怕别的,只是担心以冯先生的一把年纪,恐怕很难接受同性恋爱在眼皮子底下发生,实在有伤风化。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夏赊雨一句“你先放手”都还没说完,冯骥羽突然笑意盈盈地回过头,视线在两人堪堪分离的双手之间短暂停留,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看清,只是再自然不过地邀请道:“进来坐,你们要喝什么茶?”
夏赊雨局促地和傅苔岑对视一眼,答道:“都可以。”
冯骥羽问道:“那碧螺春好不好?前几天朋友刚寄来的春茶。”
茶室由青色竹篾的卷帘隔开,半铺了榻榻米,背景墙悬挂着一幅巨大的书法作品,上用泼墨手法写了一个俊逸的“道”字,边柜上陈列着颇具匠心的插花作品以及大大小小的茶罐。冯骥羽取了一罐离茶桌最近的,走到二人的对面坐下,冯也荞则坐在侧边,伸手取茶点吃。
这时候傅苔岑从夏赊雨那里接过锦盒,呈给冯骥羽道:“给您带的。我父亲之前跟您电话里提过,三个月前得的好玉,给您制了支笔,光拣毫就花了一个月。”
冯骥羽接过来,打开锦盒看,很是欣喜:“笔是好笔,可惜我没你和你父亲的一手好字,光有好笔,亏待它了。”
夏赊雨辨认出背后那幅大字的落款印章,诚心赞道:“您太谦虚,您提写的这个‘道’字,走之旁延宕出的笔势明明就很有神韵。”
这幅字既然悬挂在这,自然是主人的得意之作,而夏赊雨的这番夸赞并不虚无缥缈,恰能夸到实处,看冯骥羽的表情,显然非常合他的心意,茶桌上的水壶已经在加热,水沸腾得很快,不时往上鼓动着气泡,茶叶舀进骨瓷茶盏中,冯骥羽温过杯,正要提壶斟水,傅苔岑抬手拦下:“我来吧,不能还劳您动手。”
冯骥羽欣然递予:“差点忘了,好久没见到你的手艺。”
夏赊雨还在想能是什么手艺,只见傅苔岑盘起一条腿来凑近茶桌,另一条腿屈膝而坐,膝盖支着手腕倾壶斟水,热气腾腾的茶碗中茶叶立刻随着旋涡漂浮旋转起来。修长指尖轻轻巧巧提溜着碗盖顺着碗沿走一圈,是刮沫,继而沿着内腰线再走两圈,叫搓茶。
茶水接近一百摄氏度高温,傅苔岑指节分明,动静随意,丝毫没有被烫到跳脚的失态,宽松的棉麻白衬衣配合着随性的动作,显得极为松弛,赏心悦目。
就在夏赊雨眼花缭乱之际,傅苔岑摇转茶碗倒掉碗沿多余的茶汤,新茶甘香的气息一瞬间炸开,湿润地在鼻腔中萦绕,此时茶汤入海,傅苔岑将碗托倒置,翻转盖碗让碗底朝上,随后取走碗身,展示残留在盖上的茗叶,最后再将碗与托摆正,是为归一。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让人啧啧称奇。第二次斟水分汤后,夏赊雨不可思议地检查傅苔岑的手,见当真没有烫伤才放下心来,傅苔岑也就带着笑意垂眸任他审视。
冯骥羽兀自端起茶盏品茗,眯眼看着对面两个年轻人哼笑出声。
“呵,我说今儿个这一套比以前更花里胡哨,跟孔雀开屏似的,原来有幸得观是托这位小朋友的福!”
【作者有话说】
“身没南荒雨露赊,朱门空锁旧繁华” 【唐】周繇拣毫:制笔的一道工序。
第37章 都不穿衣服
老爷子嘴是真毒,冯也荞噗嗤一声笑出来,一口茶没含住,慌忙背过身找到纸巾揩干净了。
夏赊雨见状也尴尬到不行,哪里还敢造次,立刻就要松手,却被傅苔岑十指交扣住,握实了,对二人的关系完全默认。
夏赊雨心里莫名稳了稳,傅苔岑不动声色,借余光将分好的茶放到他面前,面孔却还是笑着对冯骥羽说话:“自然也是给您看。更花哨的都有,您看不看?”
冯骥羽了然笑道:“别讨好我了,你还是讨好讨好你父亲,你带什么人回家也不是我说同意不同意。”
预感到话题后续的走向,傅苔岑没主动接话,垂敛目光在茶桌下面抵着夏赊雨的手指把玩。
“你父亲前几日还给我打电话,你说你多久没回家了?” 冯骥羽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爷爷过寿总要回去吧?”
“您最清楚问题的症结在哪。”傅苔岑抬眸,终于开口,“我目前没打算停止写作,就算停了,也未必就是回家做生意。”
“我知道你很聪明,做什么事都能做得好,写字、茶道,哪怕是你不喜欢的制笔,其实也做得很好,你十年前做的一支,我用到现在。这很容易给人错觉,总觉得你怎么都可以,也叫人放心。但其实越像你这样的人,越是很难循规蹈矩,不像我儿子,只会吃我留给他的饭。”冯骥羽叹了口气道,“说到这个,我也骂过你那个古板老爹,谁让他不争气,就生了你一个。不像我,一个不中用……”话到这里停顿,看了冯也荞一眼,才继续说道,“还有另一个。”
冯也荞也知道面对偌大家业,她却只倾心于游戏人间,自己才是不中用的那个,咬着茶点笑,没说话。
“话又说偏了,总之讨饭吃的方式不一样而已,还能再讨论,总不能亲情也割舍了。”冯骥羽总结道。
傅苔岑当然不认为这是什么方式的问题,本质还是因为他挑战了父辈的权威。所以他不置可否,但出于礼貌还是回答:“明白,我会再想想。”
茶过三巡,日头西斜,终于要告辞,没让冯老先生远送,冯也荞送二人出门。
走到石狮子处,冯也荞把被风吹乱的发丝重新别回耳后,问道:“所以下个月你爷爷过寿,你到底回不回?”又补充,“不是催你决定,就是我八成要被遣去送礼的,你不去,我一个人在县里怪无聊。”
傅苔岑敲不定主意,敷衍道:“到时看情况吧。”
冯也荞沉默了一会才讲:“其实我也不务正业,没什么资格说。不过这几年拜访了好多非遗手艺人,很多年近七旬,不怕籍籍无名,也能畅快谈起死生之事,只是一说起后继无人都要掉眼泪,我想,你爸爸只是太心急了。”
被这番话触动,夏赊雨转而看向傅苔岑,他没有反驳。但以他对他的了解,应该是也有所动容。很快傅苔岑拉开车门坐进去,没有再多做回应。
夏赊雨只能礼貌与人道别,转去驾驶位启动汽车。回程一路红霞漫天,傅苔岑在随身携带的素材本上随手画了一会,能看出动作潦草,并非潜心要做成什么事,大概率是心烦意乱,过了一会他突然合上本子抬头问道:“夏赊雨,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冷漠,对家人很寡情?”
夏赊雨没有随意评价他人是非的习惯:“家事不足为外人道,我怎么认为很重要吗?”
“外人是外人,你是内人。”
“……”
前方不知道哪里出了事故,堵车严重,夏赊雨降下车速,转过脸回答:“其实我没什么想法,只是觉得你一定有你的原因。”
就像他对关鸿,对余茉,对肖云峰,傅苔岑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人,他对人不善,自然有他的原因。下意识的回答让夏赊雨意识到,他对于这个人的信任已经完全超出理性的范畴了。
“是,我是有原因。”傅苔岑回答道,“沟通了很多回,无效,说不通。这次朝花奖也没有拿到,他们如果说,你看你,也不是什么事都做得好,不如回到家里来,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其实对我自己而言,我不是很需要这些世俗的名头,但那些东西会成为沟通时的一种砝码,类似解数学题时,先要列举已知,摆出条件,才能得到我自己也可以活得不错的那个答案。”
叙述是很局限的,傅苔岑皱着眉,好像没办法在短暂的描述中表达出自己努力过无数次后的乏力。
夏赊雨说:“他们有时候是会这样,因为总想证明我们的想法是错的。像我父亲就经常会这样,我大学的时候吧,那时候他还没有生病,精力充沛,就一心想驾驭我的人生,去面试他不满意的公司时,假如失败了,他就会说,你看,爸爸说得没错吧,你不适合做这个。但我妈还好,这时候她就会跳出来把我爸臭骂一顿。她总是很支持我去多做尝试。”
光是回忆这幅场景就让夏赊雨失笑,他将视线从前方的车窗转回到傅苔岑身上,迟疑着开口:“我一直没敢问,好像很少听你提起你妈妈?”
车辆缓慢拐进服务区,傅苔岑转过脸目视窗外。
“她很早以前就去世了。”
夏赊雨立刻再次调转目光去看人,傅苔岑没什么表情,也见不到什么伤痛。
他停好车,说:“抱歉,我不知道。”
“没关系。”傅苔岑无所谓地摆摆手,顺手解开安全带,没有想遮掩的意思,“那是很早以前了,在我还没什么记忆的时候,听说是因为生病,病来得凶人走得也快,唯一安慰的是没有太多痛苦。我父亲倒是很长情的,也没有再娶。”
发现对方一直看着自己,傅苔岑笑着弹开打火机的翻盖点烟:“不用这样看着我吧。可能也就小时候会有点困扰,为什么别人有的我没有,现在不会了。好像拥有是短暂,失去才是常态。”
很奇怪,说起来轻描淡写,但夏赊雨心里有点发酸,好像从他的叙述里看出很多故事。或者傅苔岑身上自带这种故事感,很特别。
以至于他在这个瞬间还萌生了一个挺矫情的想法,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过去抱一抱他。可大概也是因为太久没谈恋爱,他竟然会觉得这种行为非常生疏,挣扎了好久胳膊刚要抬起来,傅苔岑咔哒一声打开车门,去洗手间了。
夏赊雨不自觉松了口气,忍不住自嘲,又想要不要也下车去透透气,结果一转头看到傅苔岑大喇喇留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素材本。
他其实一直好奇这人每天在上面记些什么,哪些会被记成素材,哪些会被舍弃。之前出于出版方的敏感身份,不好冒昧打探,现在他想,如果是以男朋友的身份,总是可以了解一下。
他向窗外看了看,见人还没有出来,于是拿起素材本翻阅起来,但很快里面的内容令他心跳加快,血压飙升,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五分钟后,等傅苔岑拉开车门坐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气势汹汹的夏赊雨,手里举着他那本牛皮纸封的素材本。
傅苔岑并未显露惊讶之色,反而更像是他把这个秘密敞在夏赊雨面前很久,好不容易才终于被发现了一样。
他挑眉失笑,明知故问:“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夏赊雨涨红着脸把本子扔回到他怀里,“你都记了些什么东西?”
傅苔岑接下本子,带着笑意随手翻看:“都是素材……一些句子,描写、比喻,还有简笔勾勒的牛、羊、云朵……”伴随着话语的停顿,翻页的动作也停下来,他面孔上笑意更深,似乎看到了非常有趣的东西,“还有你。”
虽然五官勾勒得潦草,特意没有太写实,但依靠那颗小痣还是很轻易能够判断出原型。
在作者男朋友的素材本里看到自己,本来应该是一件挺浪漫的事,但很显然,前提是这些面画里的自己是穿着衣服的话。而留在傅苔岑素材本上的速写小像,是他不自胜时的面孔,是在人身上仰着颈项沉沦的模样。
“不堪入目!”
“想法不要这么肮脏好不好?”傅苔岑扬眉笑了起来。
“我肮脏?”夏赊雨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到底是谁肮脏?”
“这是缪斯。有时候这些画面会从脑子里不受控地冒出来。”傅苔岑合上素材本举起来扬了扬,坦然道:“而且你看古希腊的神在艺术作品里都不穿衣服,有什么问题?”
夏赊雨哑然了一会,但面对这种恭维还是觉得非常不对劲:“而且你居然从三个月前就开始画,那时候我们才第一次见……”
“是印象很深刻的第一次。”傅苔岑倾身过去,在夏赊雨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耐心纠正,“不过如果你看过我七年前的素材本,就会发现,大学时代的你从那条小路上出现的时候,我就已经想象过你没穿衣服的样子了。”
话说得蛮露骨,毫不掩饰对他的渴望。也因为这种坦率,出自一个荷尔蒙爆炸,本身也非常有吸引力的成熟男人口中,愈发容易让人晕头转向,自我感觉良好。
“……”不过夏赊雨还是面无表情道,“怎么?我应该为此感到荣幸吗?”
“你放心,这个我不会给别人看。”傅苔岑看着他微红的耳廓,勾起唇角,“不过如果你不喜欢,我也可以不画。”他点了点自己太阳穴的位置,“反正也都在脑子里了。”
第38章 比我更需要
这时候傅苔岑离得很近,正在生气的夏赊雨迟迟意识到,他刚刚亲过他脸颊之后一直没有拉远距离,就这么很近得跟他讲话,眼神又是那种乌深的、带笑的、松弛的,好像一个吃人的旋涡,紧接着亲吻脸颊的动作变得密集、暧昧,变成无法彻底分离的厮磨,随后缓慢移动到了嘴唇上。
想要骂人变态的话没说出口,夏赊雨就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这个吻一点点加深,可以说是一种罕见的温柔,傅苔岑吻技本来就很好,今天更是从座椅和后颈的缝隙里将夏赊雨的后脑勺托起来往深处吻。
胸腔里那些羞愤的,锐利的词汇都化掉了,夏赊雨感觉整个人都发软,往下坠。
如果这时候傅苔岑跟他较劲,说为什么不能画,就要画,他一定会抗辩到底,但偏偏傅苔岑跟他接了一个吻,一点点打开他让他接纳了,他吃软不吃硬,好像怎样都由他。
他跑来新疆,他也莫名其妙跟来,他要十一个点,十一点就十一点,他要和他恋爱,他的职业守则就都没了。
他觉得很危险,又觉得很刺激,理智与感性打作一团。好像傅苔岑偷偷打开了一个开关,他的轨道在悄然发生改变,他自己也开始好奇,他究竟会走向哪里。
两个人就这么舒服地接了会吻,闭上眼是一片橘红色的霞光,睁开眼世界是迷离的,混乱的,而傅苔岑是唯一的清晰。
这个清晰的人用指腹捻去他唇角的湿渍,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笑着说:“得走了,天都快黑了。”
两个人在外面随便吃了点,回到Backyard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一进前厅就看到前台后面的盛欣阳,和一旁举着手机在打游戏的阿布。
盛欣阳看到径直朝自己走来的夏赊雨显然有些欣喜,好像有满肚子话要问,结果夏赊雨一开口就是:“有房间换了吗?再帮我开两晚就行。”
盛欣阳脸上的笑意缓慢变得僵硬,挺不情愿地在电脑上故意拖延着慢慢操作,一边问:“你后天就要走?”
这时候阿布才后知后觉从手机里抬起脸,咋咋呼呼道:“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