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我高兴还是不高兴,”他慢吞吞地说,“但我想到,我总是要走的,这样的时刻只会是短暂的一瞬间,我拥有不了,迟早不是我的。”
我迟早会被迫回去面对那些我不喜欢的人,待在吵闹又孤单的城市里。
香格里拉慈悲地、短暂地接纳了他,像简陋的青年旅店接纳了穷游的学生。
高兴,但是又不高兴。孟醒自己都觉得荒谬,无法理解自己这种完全相悖的情绪。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香格里拉的黑夜比白天要璀璨。
想来成千上万的星星都在努力发光,月球又高悬,地上的篝火和街边的灯光带一片一片,信仰的烛光又在佛前经久不衰。
长久直到永恒,是不以人类意志为转意的存在。
但是这些永恒流淌过孟醒的眼睛,却好像都不被抓住一般,很快地就窜过去了。
绿色的河水现在并不平静,光点都被冲散了,东南部的哈巴雪山映在眼睛里形成一道笼罩世界的阴影。
江措并非不会安慰人。
信任他的人很多,可能是觉得他好相处,什么麻烦事都要叫他,就连以前次仁不会放羊不会骑马被他阿爸骂哭的时候,都是江措出面哄的。
今天也并非开不了口,创可贴拿在手里,没有粘在嘴上。
但是江措就是什么都没说,又和孟醒走了一段路,目光懒散着盯前面的四个人,突然对孟醒道:“我们逃走吧,不告诉他们。”
孟醒愣了愣,脚步也慢下来,怦怦直跳的心脏像是某种动物本能的预兆,他问:“逃走,去哪里?”
藏香被点燃了,江措靠近他,被点燃的那点猩红照亮、留在了孟醒的眼睛里。
他笑着说:“不是说要和我喝酒吗?我现在就想喝。”
“我们逃走吧。”
【作者有话说】
嘿嘿
第0017章 你是个好人
放在平时,孟醒是不可能在十点多跑出去和江措喝酒的,这会儿已经快要接近他睡觉的时间。
然而今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管不住脚。
反应过来的时候,孟醒已经被江措带着,往反方向走了二里地了。
人是被捎走了,不过暂且还保留一丝理智,他对江措说:“要不还是和索南哥讲一下吧……”
“讲什么?”江措懒声说,“跟他们讲那还叫逃跑吗?”
孟醒又皱眉,江措才又开口道:“不用那么麻烦,索南知道,你跟我待在一起不会出问题。”
在香格里拉,几乎所有的饭店都有青稞酒供应,孟醒和江措都对喝酒的氛围和环境没有什么追求,在街上随便找了一家店,就坐进去了。
店老板过来问他们要什么,江措只要了酒,然后看了孟醒一眼。
“想喝度数低的还是度数高的?”
他没问孟醒的酒量,不在乎这些固定又死板的短期内固定的量值,他要孟醒从自我意志的方面考虑,想喝度数低的还是度数高的。
孟醒没怎么喝过酒,对喝酒不感兴趣,但今天他突然无端生出些勇气:“高一点的吧。”
江措果然不拦,很爽快地让老板上了两坛。
“要是醉了怎么办?”江措问他。
孟醒理所应当地疑惑了下:“不是你说跟你待在一起不会出事的吗?”
江措倒酒的手停了有一秒,随即笑了:“是。”
每家酿的青稞酒味道都不一样,有的甜有的苦,高浓度的青稞酒酒味很重,孟醒先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嗅完了他再抬起头来看,江措已经半杯下去了。
“……你喝这么快,很容易上头吧。”孟醒说。
“青稞酒不容易上头,”江措仰头,喉结滚动,酒杯里剩下的液体被一饮而尽,“而且我酒量好,你不用担心我。”
言下之意就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孟醒低下头,抿了一口。
谷物的香气非常浓厚,酒液浑浊,喝起来却十分清爽。
江措盯着他咽下去,问:“如何?”
孟醒有些惊喜地点点头:“甜的。”
倒没多少借酒消愁的考量,孟醒不算味觉动物,但独特的谷物香味好像能够把人的身心都填满,肚子有一点胀,头也逐渐体现出微醺的晕眩前兆,孟醒并不讨厌这种感觉,没来由觉得心安。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喝酒的速度已经开始比江措快了。
江措看在眼里,并没有出声制止他。
眼神就好像不是他带孟醒来喝酒,而只是店里和他拼桌的某个酒客,好整以暇地观察出现在视线中的每一个人。
孟醒觉得就算自己今天把自己喝死在这里,江措可能都不会说什么,最多就是给他收完尸,然后再找个地方随便给他埋了。
这个人真的很奇怪,邀请是他一次次向孟醒发出来的,但就是能让孟醒觉得其实是自己一直在跟着他,然后被迫捆绑,再被迫放养。
明明生生的、又存在感很强地活着,却好像做什么都不用力,也不用心。就连现在喝酒,也是放空一般,不说话,虽然在笑但是表情很淡。
孟醒本来就不善于分析感情,酒精再一发酵更想不通了。
他们置身的饭店位置并不偏僻,处于独克宗古城的中心,黄砖与木质屋顶的建筑每一栋都离得很近,孟醒和江措的位置在窗边。
孟醒其实并不知道自己酒量如何,这会儿还有意识,就是头有点晕,不知道算不算得醉。
街道窄,但还是能看到一个将圆不圆的月亮卡在两瓣屋檐中间,挂在远处的雪山上。
孟醒盯着那个月亮,突然说:“我妈妈。”
“?”江措抬头,还以为孟醒真的看到他妈妈了,“哪里?”
孟醒抬着头,“天上。”
“……”江措确认对面坐着的人此刻已经喝多了,但还是很给面子地顺着孟醒看过去,也看到了天上的一轮圆月。
孟醒的头一直仰着,呈现一种久了很不舒服的姿势。
“那你现在这是干什么,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江措嘴巴很毒地说他,“想妈妈了?不会还要哭吧。”
不过毒舌对孟醒不是很管用,因为他听不太出来这是嘲讽。
孟醒以为江措认真地在问呢倒很诚实:“没思故乡,不会哭,至于我妈妈,我不是想念她,我只是想到她。”
想念代表着亲昵,而想到这个词放在母亲身上,同想念比起来,就生疏很多了。
江措挑眉问:“什么意思。”
“你看到月晕了吗?”孟醒指指月亮周围一圈柔和的光晕。
江措转头看了一眼,说:“嗯,可能要刮大风了。”
孟醒说:“我妈妈的名字,Aylin,土耳其语的意思是月光晕。”
孟醒说完这句就不吭声了,江措却好像被勾起兴趣了,身子往前倾,一只手拿酒杯另一只手的胳膊肘架在大腿上,“你会说土耳其语?”
“能听懂,但是只会说一点点。”
江措给他倒酒,“来一句听听。”……都说了不怎么会,但是他这样要求了,孟醒还是从贫瘠的词汇中搜罗了几个出来,然后组装在一起。
“挺厉害的,”江措给他敷衍地鼓掌,问他,“说什么了?”
孟醒说:“抬头看月亮低头想家乡。”
“……”江措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过了几秒失笑道,“你妈妈教你的?”
“不是,”孟醒摇摇头,这一摇更晕了,他感觉自己很困,想睡觉,但还是感觉自己没喝醉,逞强般地仍把酒杯往自己嘴边递,“我妈妈,我没怎么见过她,我爸爸说她在我两岁的时候就走了。”
“算是离家出走吧,毕竟办完离婚就不知道去哪了。”
江措原本勾着的嘴角僵了一下,然后缓慢地放下来。
孟醒喝了酒的眼睛很亮,看着江措,“我偷偷和你说,你不能告诉别人。”
江措就一下子又笑了,“好,你说。”
孟启明和漂亮的土耳其舞女相识于上个世纪的香港歌舞厅。
那时候的孟启明还不是大法官,按部就班地在国外法学院就读,家里经商,公司不大但是小有成就,家里有个哥哥,他算是个没什么事情可干,家业用不着他继承的逍遥闲人。
他并没长成纨绔子弟,因为就算他不是家里公司的继承人,走出去仍代表着孟家的脸面,家里的家教赐予他得体的言行举止。
大学的时候和朋友们去歌舞厅“涨见识”,他在那里认识了他的月光晕,花钱给她交合同上的大额违约金,将她从半灰色的产业里带了出来。
土耳其舞女风情万种,嘴唇饱满,肩上的披帛色彩鲜艳,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绿色眼睛。
然而太美艳的鸟关不住,就算孟启明是一心一意对待这第一任妻子,妻子还是多出入于风月场所,每天醉醺醺地回家。
一开始孟启明还会皱着眉头叫她早点回家,后来可能是认清了妻子并不爱他€€€€至少没有那么爱他的事实,也就算了。
直到结婚第二年,妻子给他生了个儿子,就在儿子睁开绿色眼睛的那一天,孟启明给他取名“孟醒”,然后,马不停蹄地去给自己和儿子做了亲子鉴定。
所幸儿子是他亲生的,妻子因为有了羁绊,也收敛了一些,他们度过了相对和美的两年。
孟启明其实是想好好过的,就算大人间产生了嫌隙,但孩子的降生还是让他重拾了一些面对家庭的勇气。
直到孟醒两岁,孟启明下班回到家正准备给儿子过生日,却发现家里少了女主人。
餐桌边的学步车里坐着叼着奶嘴的孟醒,学步车前的小桌上用当日的新鲜水果压着一张纸,上头用土耳其文字写了字。
€€€€“香港很好,但我还是喜欢土耳其的热气球和咖啡,如果你有空能来,我会好好招待你。”
“随时打我电话,我和你去拍离婚照片~”
餐桌上是已经签好名字的离婚协议书。
“我听我们家保姆说的,那个时候她正在打电话,估计是和家人讲八卦。”孟醒说,“从那之后我爸就很少回家了,让保姆照顾我,住在他别的房产那边。”
“保姆的作用就是保证我饿不死穿得暖,所以我整个童年都没见到什么人,然后我开始不说话,只会一些简单的音节,最后是快要四岁了,我爸爸才发现我不会说话。”
孟醒努力思考着措辞,语气和神态看起来都和平时没有差别,最多就是脸红了,酒精作的祟。
孟醒遗传到了Aylin的美丽,但相应的,他缺少那种古灵精怪的浪漫,孟启明的古板和沉闷的性格也完全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