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宝,我想你极了,你最近有没有好好读书?上课能否听懂?大考将至,盼你能有好消息!
迨至月中,切记要将银票交与顾老。日后每月,我都将随信附上学费,你只需安心画画,勿要忧心其他。
我要做工了,万望你能保重身体,再会!
甚念。
金朝
一九二三年一月五日
沈满棠瞟了一眼日期,是十日前写的,也就是说在芦荟收到信的同时,他也有一封金朝单独写的信件。他懊恼地捶了捶头,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来学堂。这段时日里,就是画馆他也一次都没去过,以顾老的脾气,估计是不会再收他了。
沈满棠捏着银钞,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金朝这样辛苦地在糖厂给他挣学费,忙得连写信的功夫都没有,可他却这么糟蹋他的钱,整整一个月都没再去过画馆。若是被开除了,他该怎么向金朝交代啊。
薄薄的几张纸币,又一次压得他心头喘不过气来。他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了,否则等金朝来接他时,一定会被他寒心死的。
第96章 回信
沈满棠挥别胡叔,又用拳头赶走常遇青后,才一个人走进了画馆。他捏着书包,惴惴不安地在画室外徘徊了很久后才硬着头皮推开了门。
正在埋头苦画的众师哥们听见动静后都纷纷抬起头来。
“阿弟你这段时间去哪了?怎么这么久没来?”年纪均在沈满棠之上的师哥们一向对这个小毛孩颇为关照。沈满棠为生日宴请假没来画画那天,他们还商量着凑钱给沈满棠买了份礼物,可惜沈满棠自那以后便再也没出现过了。
一位师兄在报纸上看见沈满棠生日宴取消的消息,才恍悟这小孩竟是隆€€银行的小少爷。可毕竟沈满棠消失太久了,他们也就不可避免地对此产生猜忌。如今见他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他们才放下心来。
“我没去哪,就在家躺着呢,让你们担心啦。”沈满棠苦笑着挠挠头,嗫嚅道,“顾爷爷在吗?”
大师哥捂着嘴,轻声道:“顾麻子在学校叫人欺负了,老爷子去给他撑腰呢,我劝你明日再来,否则撞枪口上了有你受的。”
“没关系,顾爷爷骂我是应该的,只要他肯让我留下就好。”沈满棠话音刚落,就听见小麻子大声地呼喊他,“小满!你回来啦!”
小麻子一溜烟地从外面跑进来,扑进沈满棠怀里兴奋道:“我想死你了,你怎么才回来啊?”
沈满棠许久没和人这么亲密过,倍感不适,也不知该怎么回应小麻子的热情。更重要的是,顾怀绅就跟在小麻子后头,正冷冰冰地扫视着他。
沈满棠提了口气,鞠躬道:“顾爷爷,我回来了,您还愿意收下我吗?”他的手紧紧捏着书包带子,里面还装着金朝给他的学费。
“别,我可受不起沈少爷给我鞠躬,更不会收一个自由散漫的学生。”顾怀绅没好气道。他看了报纸后忍了两天,到第三天才提着教鞭上沈家找人,没想到却被不知好歹的门卫赶了出去。若非如此,他早就把沈满棠逮回来了,哪还能纵着他在家逍遥。
沈满棠被吓得抖了抖,可又不得不鼓起勇气直面顾怀绅。他抬起头来,眼泪也配合地滑了下来:“爷爷,我不是故意不来的,我生病了。”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比蚊子还要微弱了。
顾怀绅看着沈满棠原本粉盈盈的一张小脸如今变得瘦削不堪,眼下的青紫配合着那一串豆大的泪珠,让他难得地起了恻隐之心。
“生病了就老老实实请假,玩失踪算怎么回事?”顾怀绅“啧”了一声后,又打了沈满棠两下手心才解气。“小兔崽子,滚座位上画画去。”
沈满棠飞速坐定,像是生怕顾怀绅反悔一般。若是今日顾老执意要赶他走的话,他恐怕就真要一根绳子吊死在画馆门口了。元宝这么费劲供他画画,他又怎么能就这么浪费他的心血呢?
“上个月的学费你哥已经给你缴过了,不过既然你一次都没来,那这个月的学费我就给你免了罢。仅此一次,下不为例。”顾怀绅又用力拍了一掌沈满棠的圆脑袋后才消下气来。他骂骂咧咧地走开一阵,不一会儿又抱着本画集走了回来。
“这是吴昌硕先生的画,你照自己的水平选一张好好临摹,让我看看你手生没?”顾怀绅教了沈满棠这么些时日,心里知道他是块料子。不同于其他弟子画的商业化的月份牌,沈满棠学的这些没个十几年的功夫是画不出名堂来的。
顾怀绅也是看他衣着不凡,再加上有哥哥宠着,才没让他只是草草学门赚钱的手艺就了事。
“……”沈满棠翻着画集,在心里犯嘀咕道,比起这些花鸟画,他还是更喜欢画漂亮的模特姐姐。
顾怀绅走后,顾麻子才大着胆子坐到了沈满棠身边。他瞧着沈满棠憔悴的脸色,低声道:“小满,你到底生什么病了啊?听着怪吓人的。”
沈满棠沉沉地叹了口气,高深莫测道:“心病。”
“心病?”小麻子挠头,又见沈满棠身边没有金朝跟着,便问道,“那你哥哥呢?”
沈满棠垂下眼,失落地撅起了嘴:“他走了。”
小麻子惊呼道:“他真的不要你了吗?”说完他又很自觉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子,按沈满棠所说的“呸”了三声。
“他会来接我的。”沈满棠跺着脚,斩钉截铁道,“他都给我写信了,信里还放了这个月的学费。如果他不要我了,就不会挣钱给我花了。”
“同意!”麻子举手附和,“你哥哥一定很喜欢你,才会这么舍得给你花钱,还给你买那么那么多的巧克力。”
沈满棠听后眼前一亮,抿着唇害羞道:“你也觉得我哥哥喜欢我吗?”
“当然!”他要不喜欢你怎么会把你的丑画当招牌……这后半句话小麻子顿了顿,还是没敢说出口。
沈满棠一扫脸上的阴霾,摇着头、哼着歌挑起了待会儿要临摹的画。他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元宝喜不喜欢他,他没法确定,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元宝一定是他最喜欢的人。
自那日之后,沈满棠便不再把自己封闭在被窝里了。大考结束后学堂就放了假,他又不愿再在家中忍受尴尬,便只能整日整夜地泡在画馆里,偶尔再和小麻子聊聊天。
芦荟比谁都高兴他能好起来。只不过一个孩子康复后,她就不免忧心起另一个在外漂泊的孩子了。
沈满棠每日都把他的专属信件放在身上,有事没事就拿出来甜蜜蜜地读上一番,若是芦荟在时还要抓着她当听众点评一二。
“芦姐姐,你看元宝说他想我极了!我不在他身边,他一定觉得很孤独。”沈满棠躺在芦荟腿上,自信发言道。
“是啊,宝儿在外面一定很孤独。”芦荟鼻子一酸,内疚道,“这么小的孩子,身边不仅没人照顾,还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想给他写信,又不知道送信人靠不靠谱,就怕这信最后到不了他手上,反倒给他惹祸了。”
沈满棠转了转眼珠,坐起身道:“芦姐姐,你想写什么?我给你写。写好后我就把信放在课桌里,等元宝下次来给我送信的时候就能收到啦。”
芦荟不忍打击沈满棠,他那封信估计也是金朝派人送去的。经过沈沧的那番劝诫,她已经基本猜到,自己儿子恐怕还有另一层隐秘身份。为了不给金朝拖后腿,她只能拼命压抑住自己的思念。
“试试嘛。”沈满棠下床拿了纸笔后,又趴回床上道,“我每天都给元宝写一封信,已经攒了好多好多了。等开学我就把它们都放在抽屉里,给元宝一个惊喜!哼哼,他要是看到我这么想他,一定会高兴死的。”他得意地转着笔,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芦荟被他逗得心中畅快不少。她想了想,便说了些无伤大雅的话。
沈满棠洋洋洒洒地逐字记下,最后还不忘在信纸上亲了亲后,才将它熟练地密封进信封里。
次月,金朝漏夜进了学堂,摸索着找到了沈满棠的位子。他本想将信和一盒巧克力放进抽屉后便离开,可谁知沈满棠的抽屉乱到他只是轻轻一碰,里面的东西便成堆地往外掉。他打开手电筒一看,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信封,上面均写着“金朝收”三个字。
无奈之下,金朝只能把信全都捡了回去。窄小不明的亭子间内,他借着微弱的烛光,一篇篇审阅起来。
宝宝哥:
我真是想死你了!你不在的每一天我都难过得要命,想你想的连味觉都没有了。可真是太受罪了!
你真是一点都不想我,才能忍着一个月就给我写一封信。可我却每时每刻都念着你,每一秒都有话想同你说。我还想亲亲你,抱抱你,和你一起睡觉。(最近都是芦姐姐陪我睡觉的,可这一点也不一样!)
我今天去画馆交学费了,但顾爷爷不肯收我的。至于为什么不收,这个我不能告诉你,总之他说你上月已经交过了。这么多钱我保管不好,所以我就夹在信封里还给你啦。
今天顾爷爷让我画了花鸟画,很难很难!我觉得还是漂亮姐姐好画点。新来的姐姐比前一个还要漂亮,还给我买糖吃了。不过谁给的糖都没你给的甜,这点我是十分清楚的!
常遇青那个坏家伙也给我买了好多吃的,他就像我肚里的蛔虫一样知道我喜欢什么。但我听你的话,全都退还给他了。这人奇怪的很,最近突然向我示好。可惜你不在身边,没法帮我分辨一二。不过我想这背后一定有诈,所以我聪明地拒绝了!
对了,我姆妈说她一个月后就要去欧洲了。我虽然很舍不得与她分开,但我更不舍得继续拖累她了。你不知道,你走那天姆妈险些就把自己勒死了(这让我时至今日都很害怕)。我居然差点就没姆妈了!
好难过,芦姐姐催我睡觉了,可我还有好多话没对你说完。
一万个亲亲!
爱你的小满
一九二三年一月十六日
除了长篇大述自己一整天都做了什么,沈满棠还不嫌纸贵地写了好多封又短又没营养的信笺。
元宝亲亲:
上一封信刚封好,我就又想你了,所以决定再写一封!好在我买了很多很多信纸和信封,够我写一辈子的(这是夸张手法,请不要当真!一辈子只能通信我会死的!)(这又是夸张手法,请不要当真!我是绝对不会死的!起码要活到你来接我的那天。)
宝宝哥,我想你想得心尖尖都痛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来接我啊?你打赌你一定没尝过和我一样的相思滋味。你得勤写信啊,起码要达到我的零头才行,不然我怎么知道你也一样很想我呢?(不许说你不想,我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
你的上一封信我都会背了,好可怜的。元宝大人,你就大发慈悲多给我写几封信吧!我敢肯定,你对我的喜欢都没有我对你的万分之一。芦姐姐还说你没了我一定很孤独,我看未必如此!可我又不想你真的孤独,所以我决定大方一回,允许你交个朋友。但你对那个朋友绝对不能比对我还好!否则我真的会气死的!(这里没有用夸张手法,是真的会死!!!)
可恶啊,要上课了,可我对你的思念根本写不完,只能下课后再写一封了。
亲亲你。
你唯一的最好的挚爱的朋友
一九二三年一月二十八日
金朝摩挲着一张张信纸,耳畔仿佛响起了沈满棠聒噪的声音。等蜡烛彻底撑不住时,他才终于把这一个月内沈满棠写给他的九十七封信全部看完了。
他摇摇头,摸黑将信纸全部叠起放好后才上了床。为省那么一点蜡烛钱,他决定等明日天光后再坐下来,好好给那个小话痨回信。
最近组织和福臻都急需用钱,为此他只能从小处节省,一个人租在了这暗无天日的小亭子间内。不过他这么做,更多也是为了防止一直在暗处盯着他的常遇青将他与组织扯上关系。这里的小巷弯多复杂,不远处还有密道可以直通秘密集合点,可以轻易甩掉常遇青走狗们的跟踪。
金朝裹紧了身上湿冷梆硬的棉被,把自己缩成一团。他庆幸地想,还好没让沈满棠跟着来,否则非把那颗娇气的小白菜冻坏不可。
第97章 送行
眨眼就到了傅君佩远行的日子。她提着行李,与汪常二人相约在码头。
“姐姐。”常安下了车,笑着向她奔来。
傅君佩闻声望去,险些惊掉下巴。常安身穿一身干练的黑白骑马装,脚踩一双亮皮长靴,与平日里文雅的装扮大不相同,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小安,你这么穿真好看。”傅君佩牵着她的手,由衷赞美道。
“真的吗?”常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是显颐让我这么搭的,她说要庆祝新生,就必须要得从里到外都改变。”
“江小姐眼光好。”傅君佩看向常安身后前来送行的江显颐,夸赞道。
“傅小姐过奖了。”江显颐大方地上前一步,与傅君佩握手,又道,“这样称呼可以吗?”
“当然,你也可以直接喊我名字。”傅君佩嫣然一笑,从今日起,她就不再是那个名不副实的“沈太太”了。
“姐姐,你一个人来的吗?”常安脱口而出后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失礼。对比起她身后跟着的送亲大队,傅君佩竟显得如此孤单。
傅君佩倒是不甚在意地笑笑:“是啊,要是有人相送反倒舍不得走了。我没你这般好福气,有家人相送。不过与其难舍难分闹得大家都不痛快,不如我自己潇洒点走了。”
话音刚落,一辆摩登张扬的莱纳托敞篷跑车便直直向她们冲来,在要撞到人的前一秒才紧急刹住了车。
几位女士捂着心口,被这庞然大物吓得够呛。跑车刚停下,江珏就从坐副驾驶的女人怀中探出头喊道:“姆妈!”
“小珏!”常安看着数月未见的儿子,惊喜得不知所措。她刚想上前去抱抱儿子,江显荣就故意将车顶盖了回去,然后下车挑衅道:“你还记得你有个儿子啊?”
“江显荣,”江显颐抄起行李箱就砸了过去,“你他妈别来挑事!我告诉你,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小安姐也得走。你要敢在我面前耍花招,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十三点,”江显荣轻浮地吹了声口哨,“傍上富商了就是硬气啊,我倒要看看你能拿我怎么样?你不会真以为你一个戏子能进得了孟家吧?江显颐我告诉你,离开江家,你屁都不是。”
他敲敲车门,示意车内的女人下车。女人抱着江珏,扭着腰肢,春风满面地走到了众人面前打了个招呼,然后在江珏衣摆的遮盖下,狠狠拧了把他的大腿。
小孩子骤然暴哭,尖叫着说出女人在车上教他的台词:“姆妈你这个坏女人!我讨厌你!你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要了吗?”
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和语出惊人的控诉,让码头上来往的旅客们都纷纷侧目,用眼神审判常安这个“不负责任”的母亲。
常安僵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儿子有一天竟会说出这种话,这对一个母亲来说简直比受凌迟还要痛苦。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配为人母,才会让她的宝贝都以她为耻。
“小珏……”常安心碎地喊着痛哭不止的江珏,想要让他冷静下来听自己解释。她不是不想要他,是他的父亲硬生生拆散的他们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