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贱 第36章

请人落座,又端来招待的肉桂可可,老板微笑问道,“你现在还能分清那两幅画吗?”

接过可可,安于柬看向墙边的油画,笑着点头,用翻译器打下,“当然,您和我说过这背后的故事,我曾经将其中的一副弄混,以为是卡洛的,没想到会是他夫人留下的。”提及恩师,安于柬有些犹豫,既想向老板询问是否知晓卡洛的近况,又害怕见面时的生疏与窘迫。

卡洛曾透过作品轻易看出他的悲伤,又指引着他来到这,读懂同样藏在画中,卡洛的落寞。只是他不是合格的学生,成年后昔日的画作被他封存,直到最近,他才重新拾笔。

“我想知道,卡洛现在…”不等安于柬打完,店家走向仅一墙之隔的房间,拉开帘子。

看到正埋头速写,没有听到外面动静的卡洛时,安于柬惊讶地从椅子上站起。

店家点点头,朝他挥手,“忘了告诉你,他现在就在这。”

久别重逢,安于柬难掩激动来到老师身边,年迈的卡洛戴上眼镜,看到从前的学生出现在眼前时,握住画板的手微微颤抖。寒暄过后,两人再次回忆起当年在画室的过往,卡洛笑着说,自己还保留着安于柬当年的作品,并将完成一半的速写和垫在画板下并未完全干透的油画展示给他看。

接过画作,安于柬没想到数年过去,已和原来的风格大相径庭,现在的他更加随性,不再追求细节,也不在意完整。

“退步很多,对吗?”卡洛摘下眼睛。

安于柬摇摇头,“只是有些意外,和您会出现在这里一样意外。”

“是啊。”端起咖啡,卡洛缓缓开口,“我这次回来,是来参加我姐姐的葬礼,再过一个月便是她八十七岁的生日,可惜,她还是没能挺过去。”

“请节哀。”

“安,我已不再为这些事情感到悲伤。离别是注定之事,死亡也是我们必须面临的考验。三年前,我遭遇了一场重大变故,我染上了和我夫人一样的病,肺炎折磨得我几乎想要放弃生命,我想,我终于要见到她了,死于同样的病,对我也算是一种安慰,可惜我还是被救了回来。”

“怎么会这样?”

“在我躺在病床上,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刻,我好像看见她走到我的床边,她还和年轻时一样,容颜依旧,丝毫没有被岁月侵蚀的迹象,我挣扎着想要呼喊她的名字,求她留下,可当我抬起手,看到苍老萎缩的皮肤,我又失去了勇气,只能看着她在我脸上落下一吻,又匆匆离去。醒来后,我开始思考那个吻代表着什么。”

“她是想告诉我,她从未遗忘过我,也仍然爱着我。 她应该是带着上帝的旨意前来告诉我,现在还不是见面的时候,可我,总会等来和她重逢的那一天。那天之后,我的人生有了新的变化,从前我总沉溺于追忆,担心我会忘记,可现在,我不在害怕,我想,在我仅剩的有限时间里,我想要带上她的‘眼睛’,替她看到更多。”

低头,安于柬再次看向手中的线稿,“我能感受到,从您的画里。”

“是啊,即使不完美,即使已经没有过去的痕迹。我的眼睛里,每一寸都有她的存在。”放下杯子,卡洛看向安于柬,“安,你的眼睛,又因为谁而感到悲伤?”

时隔多年,被再一次看穿,安于柬下意识地反驳,“我并没有感到悲伤,卡洛教授。”

卡洛却摇头,“我虽没有看到你的画,也看到你身上与过往全然不同的变化,可透过你的眼睛,我依然看到了悲伤。”

“为什么?”

“听你提到过往几个月的经历,也看到了你拍的那些照片,我真心感到高兴,可你知道吗,你的旅途没有目的,就像你的镜头,它们可以落在任何一处,却唯独寻不到焦点。”卡洛一顿,“你只是在消磨时间,不是在疗伤,你总有停下来的那一天,不会永远在路上。安,虽然你不愿提起,我也不会追问,但,安,我告诉了你藏在湖边的秘密,不是想让你看到我的伤与痛,我是想让你找到伤口愈合的方法。”

“安,人生总有遗憾,但不要因为害怕过去,而选择遗忘放弃正视它的机会,那样,你不会真正快乐。”

告别卡洛,安于柬没有立刻动身。

隐瞒的过往被再一次提及,溃烂的伤疤被再一次揭开。

还是被轻易看穿。

即使他已经将自己打碎过一次,又重新拼凑起来,即使他想尽办法掩饰,暴露的伤口依然会是刺眼的存在。

而他能想到的处理方式,只有放任在一边,强迫自己忘却,欺骗他人甚至自己,那些伤口并不存在。

可他的眼神依旧出卖了他。

他把自己留在意大利,并通过卡洛的介绍信,进入了当地一家私人工作室。

他想,正如卡洛所说,他总有停下来的一天,这样漫无目的旅程也终会有结束的一刻。真到了那时,又该去往何方?没有灵魂的指引,只剩一具行在路上的躯壳,无视裂痕存在,再完美的修补,也抵不住一阵风吹一阵雨淋。

这样的他,不会真正快乐。

如果暂时找不到愈合方法,那就至少让自己有勇气正视它的存在。

毕竟,画和眼睛,都是他最真实的一部分。

【作者有话说】

安安已经完成了重塑自我的一小部分,他选择将自己打碎,重新拼凑,但其实裂痕依然存在,他选择欺骗自己。

伤口愈合还需要时间and安安也没找到,除了爱情以外,能够支撑着易碎的他的人生真正意义。

他得先是安于柬,才能够有勇气去重新接受爱。

至于大祝,嗯,他当然再找...but怎么找也找不到周六见了~

第56章 契机

安于柬在这里度过了最为平静的六个月。

作为学徒,主要工作便是放置画板、研磨颜料、轮廓填色以及根据画师草图完成作品。

工作室严格遵循八小时工作制,而在空闲时间,也给与每位员工随心创作的自由。

生活逐渐变得规律。

工作时,安于柬无暇思考其他,繁杂的任务几乎抢占了他全部的专注力。午餐也愈发简单起来,甚至常常会被安于柬抛在脑后,等想起时,一杯黑咖外加一袋口感略差但胜在能果腹充饥的面包便是他的日常选择。下班后,安于柬会主动留下,帮忙整理、参与清洁工作, 等一切结束,才会开始自己的创作之旅。

没有额外给自己施加压力,创作也更加随心,他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抓住稍纵即逝的灵感并将它挽留于纸上。

两个月后的一个夜晚,安于柬像往常一样,等工作室空了大半,才将画架拖至角落,又布置好用具,准备作画。

突然出现的同事令他意外,等反应过来,安于柬才意识到今天是他的生日。

在众人的注视下,安于柬默默许下愿望,吹灭蜡烛,又在生日颂歌和此起彼伏的掌声中,真诚地感谢到场的每一个人。分完蛋糕,安于柬得到了他的生日礼物€€€€工作室大门的钥匙。老板一边抹去不小心蹭在脸上的奶油,一边笑着对安于柬说,安你为工作室做的一切,我们都有目共睹,你刚来的时候,我和卡洛的观点一样,都认为你是有才华但缺乏系统训练的人,不过现在,你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三个月后,我们将会选择一部分作品带去现当代美术馆参与主题展览,我希望能带上你的作品。”

未曾想过这夜会有如此多的惊喜,安于柬有些激动,“真的可以吗?”

老板笑着点点头,“当然。不过安,给你钥匙不是让你不分昼夜的创作,是希望你能更自由地拥有时间,毕竟,我可不希望看见你因为低血糖发作,晕倒在工作室里。”

之后的三个月,安于柬再一次完成蜕变。

他的作品被选中,一同送往展览现场。

许久未曾露面,再次出现在展厅时,安于柬还不太适应,只能被人群裹挟着往前。五个月的时间,足以让黑发过肩,没有时间光顾发廊,出门前,只来得及将头发随手挽起,再戴上鸭舌帽。让人匆匆一眼瞥见,也许会下意识地给他贴上“兴许是个搞艺术的”标签。

穿梭于画廊间,仿佛拥有隐身的能力,安于柬将目光放在了观画人各异的神情、丰富的肢体语言上。

作品已死,大抵便是如此。

并非眼前的作品选择了它的观众,而是驻足的人选择了她和他所属意的画。

创作者已经完成了全部工作,接下来便是交由观众和时间。

不论贵贱、不论贫富、通往艺术殿堂的大门永远向世人开敞。无需仰仗所谓的专业背景,也无需系统学习过作品所呈现的色彩运用、构图技巧,仅凭一双感性的眼睛和各自丰满的人生旅程,便能产生独特不一的解读,甚至“胜过”许多以鉴赏谋生的评论家。

安于柬从属意之人中,看到了一个意外身影。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眼一年过去。

然而再次见到林沐川,看见他停留在自己的作品前,安于柬不免想起那个有些荒诞的上午,捧着重瓣芍药的林沐川将他拐去咖啡厅,不愿也不太配合的安于柬依旧在他故作神秘的笑和耐人寻味的话中,沉默地喝完了一杯他不太喜欢的拿铁。

犹豫着走上前去,又不知如何开口。

但仔细一想,现在的时间点,他和林沐川未曾碰过面,更无从得知他的身份。

“你好?”安于柬尝试开口。

对于身侧突然冒出的人,身处异国的林沐川对对方会用中文打招呼而感到吃惊,“你好,你也是来参观的游客。”

安于柬点点头,没有解释其他,指了指林沐川随意挎在右肩的帆布包上,印着有的“环保”二字,“我看到你的包上有汉字,便猜想你可能是中国人。和你打招呼没有别的意识,只是看你站在这里看了许久,你很喜欢这个作品吗?”

林沐川又一次看向眼前的油画,点点头,又摇头,“没有那么喜欢,更多则是好奇。这副画乍一看可能是所有陈列的作品中最青涩的一幅。没有多少炫技成分,色彩搭配也较为普通缺乏眼前一亮的快感,可…”林沐川指向一角,“我却觉得是最有意思的一幅作品。”

安于柬有些不解。

“我想,这幅画的作品也许有着和我相似的人生经历。”

一瞬失色,安于柬脱口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林沐川笑笑,开始他的解读,“你能看到这两边的雪松吗?覆盖白雪的松本该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但在这幅画上,它茂盛的枝叶却如鹅毛一般轻盈,远远一望,更给人一种仿佛是一团团裹在树干上的雪白绒花,稍有动静便会随风起舞,飘向远处的错觉。甚至无需风的助力,一瞬火花出现,眼前的一切便将不复存在。”

“大量的冷色构成了这幅画的主色调,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寻到与之平衡的暖色,而当你看到这出,藏于雪松后,倒映着白线的湖泊,你便会明白他的用意,这暗示着晨光将至…”

“我想,等到正午,呈现在你眼前的又将会是一幅完全不一样的光景,无须扒开枯林上层层遮挡、犹如迷雾一般的雪松,便能找到匿于冷色背后的暖光。当阳光跟随雪花的脚步落下,雪枝上的每一处都会折射出如同钻石般璀璨的光彩。”

“也许那条银线并非作者的暗示,他想表达的,只是直白的压抑和沉默。”安于柬试图说服自己,林沐川只是误打误撞看到了细节之处。

林沐川却摇头,“也许吧,这只是我的理解。只是我想,暗示也好,误解也罢,黑暗只是暂时的,总会等来天亮时分,而当第一束光出现的那一刻,便是扭转局面的契机。”

怔在原地,安于柬不禁想起恩师。

如果卡洛在场,又会如何解读?

他曾告诉安于柬,画也是真实的一部分,和他的眼睛一样,不会欺骗。

而面对眼前之人的见解,安于柬无法继续开口反驳,因为林沐川已然透过他的画,看到了他真实的一部分,无论他如何掩饰,如何辩解,在既定的事实面前,都是那样的无力。

他和林沐川确实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

不幸的童年、悲惨的遭遇,成年后也鲜得自由,犹如囚鸟,被困笼中,无人在意它的嘶鸣,又好似一片即将落地的鹅毛,风起,身不由己得飘向下一处未知。只是现在,再次重逢,两人的生活早已截然不同。他挣脱了牢笼,跨越山海,飞往属于他的自由。而林沐川,则握住了出现在他生命里的第一束晨光。

在失爱的环境里,林沐川重新拥有了爱,至于他,则在渴求和等待中另辟蹊径,逐渐学会了爱自己。

“也许我这样说,你会觉得有些可笑,毕竟我的想法太过主观。”见到安于柬的反应,林沐川面露难为,“可我停留这么久,只是出于好奇,好奇这位画师因何而传作,或者无关这幅画,我想看看他的其他作品。可惜,落款处只有工作室的名称以及一个连笔的‘An',许是因为条件有限,上网搜索后,我并没有找到有关他的任何信息,也没有看到其他公开的展示。如果允许,我甚至想寻求工作人员的帮助,希望在回国之前有机会能见本人一面。”

“很巧的是,他就在现场。”安于柬露出笑,看向因他的话而一脸错愕的林沐川,“我便是这副画的作者。”

揭开身份后,两人相谈甚欢,异国的相会也弥补了咖啡馆匆匆一面的缺憾。问及创作契机,安于柬并没有坦诚告知,而是化用了王子惟等人留学生的身份,伪造了姓名,只说自己现在正在工作室实习,完成这副画的初衷也只是为了契合展览的主题,没有其他含义,不过自己也很高兴听到林沐川如此不同的解读。而面对如此回答,林沐川也没有展露多少失望,依然表示这幅画值得自己为此驻足,并希望能有机会能看到‘An’其他作品。

条件有限,将林沐川贸然带去工作室也不太实际。不过安于柬装作不知晓,让他留下通讯地址,同时表示未来,兴许能够弥补今日的遗憾。

展览结束后,安于柬重新回到正轨。

只是某天中午,他被叫到办公室,没来得及开口,老板便将两封信交到他的手中。

“安,我想你该去往下一个目的地了。”

打开,里面是两封推荐信,落款处,分别是两位油画系教授的亲签,均隶属于欧洲某知名大学,意识到什么,安于柬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对方。

“安,你来工作室的原因我并不清楚,我只是尽了作为朋友的义务,答应卡洛照顾你一段时间。正如他所说,你是一个极具天赋,但没有受过系统训练的‘怪物’。六个月的时间,我看到了你的变化,也期待你能带给我更多的惊喜,你也确实做到了。你的作品如愿展出,我想,是时候让你从我这里‘毕业’了。”

“安,这一段旅程能给你带来不一样的回忆,不过它终究只会是画上的一点,等待你的,是需穷尽一生才能完成的作品,所以,是时间再次出发了。”

离开意大利后,安于柬带着推荐信,来到那所被誉为“四大世界级艺术殿堂之一”的著名大学。

他从未想象过有一天,这样的梦不再遥不可及。

再完成语言和计算机能力测试、提交申请所需材料并通过面试后,安于柬如愿被录取,成为了油画专业的研究生,并将于6月中旬正式注册。

重返校园,安于柬很快适应了新的身份,并像王子惟他们一样顺利融入多元化的环境。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