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渊连忙把人护在身后,一身白衣绘着青竹,声音温润带着笑意:“算了算了,他还是个孩子……”
“哪门子的熊孩子!爷现在就给他一个完整的童年!!”
竹屋外的阳光金黄,通过窗棂洒了进来,他没有管羽毛都气炸了的破鸟,抬着眼看着这人带着笑容的侧脸,目光有着片刻的放空。
最后故渊好不容易拦住了暴跳如雷的阮烛,可一人一鸟的梁子也就这么结下了。
阮烛总会找到各种机会对他开展无死角的嘲讽,从不会用筷子到不识字,什么小猴子小崽子小文盲,乱七八糟什么都叫,因为他一直没有说话,最近又叫上了小哑巴。
故渊作为居中调停的人,总是暗搓搓的拉偏架,在阮烛想动手的时候总是能及时出现然后把人拦下来,却又在小孩偶尔下个黑手的时视而不见。
“大人!你…你太过分了!”阮烛终于忍不住叫道。
故渊则是和往常一样笑得眯起眼,挡在他身前,说那句经典的“和个孩子计较什么”。
抓狂的阮烛气的回了监察局,打算回去找林尔吐槽,故渊转过头,就看到这么多天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小孩盯着阮烛消失的位置,向来死寂一片的眼里多了些涟漪。
故渊心中一动,小声问他:”小孩,你想学吗?”
他抬起头,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蝶翼一样扑动。
几个月过去,他身上的伤早就全部愈合,因为故渊仔细注意着饮食,他的身型春笋抽条一样长得飞快,稍微长了些脸颊肉的脸上白净又俊秀,和之前干瘦黢黑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故渊习惯性的给他擦了擦手,把熬了一上午的补药端过来,看着他微微皱起的鼻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你这两天好好喝药,不要偷偷倒在三角梅里,等身体情况再好一些了,我就教你,怎么样?”
他一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表情,眼里却飞速闪过一丝心虚,直接接过被吹的温热的药喝了下去,仰着头看故渊。
“真厉害。”故渊及时的夸赞,他摸了一把小孩圆滚滚的后脑勺,突然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垂下眼没说话,故渊便懂了。
故渊抿抿唇,手下抚摸的力道又轻柔了几分。
“我给你取个名字,怎么样?”
小孩没说话,却抬起了头,静静地看着他。
故渊笑了笑,看着他眼角那颗红色的小泪痣,忍不住用指尖轻轻戳了戳。
“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不过金麟…不太好听。”故渊的眼中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闪着细碎的亮光:“我先叫你……小鱼,小鱼儿,怎么样?”
“等你大些了,读了书,再自己想个喜欢的。”
池余看着他眼中自己的倒影,悄悄捏了捏衣角,然后点点头。
春过冬至,少年人挺拔的身姿站在积了雪的山顶,手里的佩剑泛着银色的寒光,一剑挥动,墨色的长发在半空中飞舞,剑气破开山石,他收起剑,还带着一丝稚气的脸上剑眉星目,恍惚间清秀的莫辨雌雄。
刚从监察局回来的阮烛站在故渊肩膀上,头上的羽冠动了动,放低了声音:“大人,你教他这个…是不是不太好啊?”
故渊笑笑没说话,看着向他走过来的少年,把手里拿着的披风仔细给他围好,抬手擦掉他额头上细密的一层薄汗。
“累了吧,回屋休息休息,别闪了风,现在这个天气,最容易着凉。”
阮烛化着原型,十分人性化的翻了白眼,忍不住嘟囔:“我看他现在壮的像头牛,这才多久就长得这么高了,也不知道用的什么牌子的化肥。”
池余微微仰着脸,好方便故渊给他擦汗,闻言略微睁开眼,用带着冷意的眼尾扫过故渊的肩头,然后抬手,曲指,弹€€€€
“哪里来的秃毛鸟。”
被弹了个措不及防的阮烛径直落在地上,好在雪地松软,也摔不出什么伤,但即便如此,也给阮烛造成了某种关于尊严的心灵暴击。
“干€€€€!!小崽子!我要打死你!!”
故渊有些无奈的揉了揉太阳穴,悄悄拉着池余一个闪身,就到了他们山下的竹屋里。
池余的体温一直偏低,尤其在冬天,更是冷的寒冰一样,不管故渊准备多少补药都暖不过来,好在他天生手热,自觉比马上就会凉的汤婆子方便许多,于是总是爱握着池余的手,后者也没有反对过,几日下来,倒是给故渊养成了习惯。
池余垂着眼任凭他牵着,他现在已经和故渊差不多高了,对于他显然不正常的生长速度,故渊却一点都没有表示惊讶,池余也没有解释什么。
他有记忆以来就在各个门派的炼化炉里,对于之前的事模模糊糊,但他清晰的记得有一次躺在血阵中,心口插着一柄螭虎剑,鲜血不要命一样向外涌,一旁围观的人啧啧称奇。
为首的人笑着转了转刀柄,说,“不愧是上古神龙幻化的怪物,这血就和流不尽一样,可惜了,一点别的用处都没有。”
“什么上古神龙啊,一缕被剥下来的恶念罢了,要我说,就该扔进业火里,烧了算了。”
手里拧着刀柄的人看着他毫无波澜的眼眸,却突然起了行止:“诶,小畜生,你会说话吧?”
“这样,你哭两声,说你是个小杂碎,求哥哥们饶了你,今天就到这里,怎么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小畜生,快,不然你今天可有苦头吃了啊!”
心脏被搅碎的感觉不怎么样,可他却只是扫过那一张张可怖扭曲的脸,然后扯了扯嘴角。
那是他们见过他的第一个表情,不屑又嫌恶,带着碾不碎的傲气,像看什么会污了眼的垃圾一样轻飘飘的从他们在身上掠过。
“小畜生骨头还挺硬,我倒要看看你这把硬骨头烧完之后还能不能剩下骨头渣!”
事实证明,不止能剩下骨头渣,业火也烧不尽他,却不知道这到底是喜是忧。
他没有死,但却也给长着人面的禽兽们增加了新的玩法。
无数的火焰将他吞噬,可他却只是冷眼旁观着,仿佛被焚尽又恢复,而后又被投入炼化炉的不是他的身体一样。
死不了,也没想死,所以就这么活了下去。
直到遇见故渊。
这些日子,他陈年的疤痕收到了不少精心的照料,但心口的这一道却比别的恢复的都慢。
药膏涂到身体上,带着丝丝缕缕的疼痛感,池余低着头,看故渊蹙着眉,一脸严肃的表情。
就像是他在为他疼一样,池余想。
“好了,已经比之前淡了很多了。”故渊轻轻吹了口气,想要把还有些粘腻的药膏吹干,“再过不久就能去掉了。”
池余没说话,他也没有在意,池余一向话不多。
少年的脸在烛光下明明灭灭,故渊托着脸,忍不住说:“我们小鱼真是好看,等长大了,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小姑娘呢。”
池余抿抿唇,眉心轻微的皱了皱。
这些天太冷,他们都是一起睡的,可等故渊铺完床打算招呼池余来睡觉的时候,一直沉默的少年却站起身。
“哥……我今天,自己睡吧。”
第93章 池鱼思故渊(二)
池余的嗓音很好听,冷玉一样,话也不多,因此故渊听到的时候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嗯?”他愣了愣,声音温润:“是有些不习惯吗?雪后太冷了,你自己睡凉的像个冰窖一样。”
就算池余的恢复能力很强,但是积年累月的折磨还是给他留下不少暗伤,天冷更是容易凝滞血脉,故渊是不放心他一个人的。
他看着池余,仍旧是用哄孩子一样的语气,“我知道小鱼是个大人了,但是等过两天回温了再分开睡,好不好?”
池余垂着眼没说话,故渊知道这就是可以的意思。
按理来说,故渊是不怎么需要睡眠的,但他还是习惯这种正常人类的生活,穿衣吃饭,春收秋种,看着需要被看护的孩子一天天长大,这都让他心生柔软。
意识慢慢昏沉,在坠入梦乡的最后,故渊想,这样的大雪,来年人间又是一场好丰收。
身边的呼吸由浅变深,到最后不自觉的动作,棉被发出€€€€€€€€的声音,池余感受到身上八爪鱼一样缠住自己的手脚,在黑夜里睁开眼。
“…哥。”他小声的叫了一声。
抱着他的人几乎是下意识嗯了一声,然后更加收紧了手脚,对池余来说偏高的体温透过两层薄薄的寝衣传过来,暖热了他冰凉的身体,池余手指动了动,声音放低,“……没事。”
湿热的鼻息落在颈侧,故渊像是放了心,进入到更深的睡眠,池余却睡不着了。
他想起夏天最热的时候,他的体温也还是这样冷冰冰的,故渊总是很在意,再加上那时候已经开始教他一些基本的身法气息,所以到山上采药的时候总是喜欢带着他,好让他多活动活动,锻炼身体。
那时候池余已经长成了十几岁的样子,下巴圆圆的,背着故渊特意编的小背篓跟在他后面。
山上有猎户放下的捕兽夹,因此故渊总是会分心看护着他,在路过设了陷阱的一处草丛时,却意外听到了小兽一样的呜咽声。
池余耳朵动了动,一双眼睛锐利的向着声音来源看过去,手中的捕蛇叉握得很紧。
故渊下意识把他护在后面,上前一看,脸上有些微的诧异。
“是…白虎幼崽?”
这个世界的天地灵气越发微弱,上古血脉也逐渐凋零,神兽寂灭后也很难再转生,怎么现在竟然那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他看了池余一眼,眉心跳动。
是因为血脉的吸引吗?
深坑里的捕兽夹紧紧咬住小白虎的腿,雪白蓬松的皮毛被鲜血润湿,故渊蹲下身小心的把奄奄一息的幼兽抱起来,在简单的包扎之后又有些犹豫。
池余一直安静的在旁边看着,清晰的把他眼中的挣扎看到心里。
他看得出来,这个救了自己的人和他不一样,他对所有的生命都很心软,总是给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食物或者药品,然后拍拍它们毛茸茸的头,眼里都是喜欢。
但却从来没带回家,被池余发现后也只是愣了愣,那双总是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弯起来,轻轻摸一下他的头,好像是在哄他一样。
池余明白,他是知道自己不喜欢。
……但他是希望他喜欢的,虽然从来没有明说,但还是想他能像个“人”一样。
池余走上前一步,第一次伸出手,主动接近除了故渊之外的生灵。
小白虎爪子还是温热的,池余握着它,来自血脉的浅薄吸引微不可查,也没能让他对它多几分别的情绪,但他知道自己在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应该有什么样的表现。
“故渊哥哥,我可以养它吗。”
他加重了那个“我”的读音,像是在强调,这是他与它的羁绊……不是它与故渊的。
我可以变成你希望的、你认为对的那个样子,只要你继续看着我,也只看向我。
黑暗里滋生的恶念,还没学会喜欢,就懂得了独占。
雪地里疯玩了一天的白虎嘴里叼着什么拖进了屋,池余被故渊抱着,没有动作,只是转过头,轻轻地“嘘”了一声。
不要吵。
白虎有些瑟缩的在原地踱了踱步子,还是没敢上前,它舔了舔雪地里捡回来的狼崽子,用自己的皮毛温暖它。
竹屋外风雪又起,屋里偶尔响起柴火燃烧的噼里啪啦声,池余闭上眼,额头抵上故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