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好笑吗?”
“你这匹夫确实好笑。”
“我去你妈的,老东西你找死!”
“消停些,都消停些……”
几个臣子又打起来,花白的头发,官帽和笏板乱飞,裴珩发现谢岁已经偷偷把自己的脑袋埋进了一堆老头堆里,彻底避开他的视线。
见状,裴珩不由得幽幽叹气,把被拉扯走的视线又转了回去,继续看着底下人吵架。
吵吧吵吧,很快大家都吵不起来了。
反正他主打一个没有一个人能笑着回去,除了他自己。
*
今日这个早朝格外漫长,一直吵到了中午,部分凑数的下朝回家,剩下的大臣被请去政事殿接着吵。
谢岁这种闲职便跟着退了朝,直接坐着马车回府补眠。
他回忆着裴珩的模样,越想越发现,对方好像,大概,要和他玩真的。在心中想了一万种推脱方式,但最后发现,好像都没什么用。该来的总会来的,自己也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裴珩若是真的喜欢他,那他只能想办法将这份欢喜的时间延长。
深吸一口气,谢岁让小五驱车去了书铺,借着买纸笔的由头,在店家了然的目光中,偷偷夹带了几套画册,带回去藏在了书房最里面的夹层里。
裴珩却是彻底忙了起来,一连好几日不曾回府,他忙得脚不沾地,将整个朝野上上下下清洗了一遍。朝中乱党撤职的撤职,流放的流放,砍头的一茬接着一茬,科举时舞弊的那一批再刷掉,挑挑拣拣,加上今年考上来的,朝廷人才勉强还算够用,不过职位到底宽松了太多,不少人开始身兼数职。
就比如许太守,谪居多年,摇身一变,参知政事,官居一品。
谢岁打听了一下,这次科举,傅郁离,言聿白,萧凤岐,还有从西北考过来的状元郎颜少清,跟着裴珩回援的那位南横,全部有了官位。
谢岁从前认识的那许许多多的少年郎,也基本被各方势力塞巴塞巴,挤进了朝廷六部。裴珩这里安插,哪里安插,世家不甘示弱,将自己的门生子侄也弄进去,反正你掐我脖子,我掐你脖子,互相卡得死紧。
总之未来一段时间,朝廷大概率不会再出什么太大的乱子。毕竟未来肯定是互相盯紧,一丝不能马虎的。
至于谢岁自己,原封不动,依然当他的崇政殿说书,只是小皇帝现在有了正儿八经的老师,他去不去也就无所谓了。
所有人都在看他的调令,看这个谢家遗孤,罪臣之子,会爬到什么位置,却没想到,裴珩忽然大笔一挥,给他放了一个大长假。
谢岁去点卯时得了消息,看着上司的表情,沉默的接过调令。
“小谢啊。”上司表情一言难尽,“你这是……这是和王爷闹矛盾了?”
这一次同摄政王有关系的,基本都升了官,怎么谢岁此次立了这么大的功,反而被踢回了家里。果然如传言一样,这个男侧妃是被长公主安排过去的眼线,如今王爷大权在握后,就该把这个眼中钉给踢开了?
“我不知道。”谢岁将手中的文书资料同人交接,逆来顺受道:“既然是王爷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卑职无有不从。”
“哦,哦,回去也好。”上司有些怜悯的看着谢岁,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拍拍谢岁的肩头,安慰道:“小谢,做人呢,最重要的还是要放宽心,其实在家也挺不错,你看俸禄还发着,躺家里白得银子,总归忙了这么久,休息一下也好养养身体,若是心情不好,可以找我喝酒。”
谢岁笑笑:“晓得了。”
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慢吞吞回了家。之前每天都忙忙碌碌,忙着看书,整理政务,想一些策论,典故去给小皇帝讲课,忽然之间就得整天呆在王府,顿时生起一股陌生之感,发现自己彻底的无事可干了。
谢岁在书房里呆着,看着文书上的休假三月,眉头微蹙。
莫非是裴珩察觉到他喜欢自己以后,觉得他抛头露面不好,打算让他在家里相夫教子?
呸,没有子,男人不能生孩子。
又或者他是在换个方向试探他?
谢岁摇了摇头,罢了,先过着,若是裴珩当真要让他呆在内宅,到那时再跑也不迟。
今日裴珩依旧没有回来。谢岁摸去了书房,看着自己前些日子买的那些书,研究了小半个时辰,随后面红耳赤的放下来。
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快瞎了,只觉得荒唐,将书随便套了个正经的封皮,塞进了角落里,不愿再看。
夜里还是睡不着,翻来覆去许久,感觉身上似有蚂蚁在爬,闭上眼睛都是乱七八糟的事。谢岁心中烦闷,举着灯去了庭院。往角落漆黑的地方照了照,随机抓出一个暗卫,问道:“会赌吗?”
值班的暗卫:“回禀王妃……会……会的。”
谢岁理直气壮:“再去抓几个人过来,陪我玩。”
暗卫:“………是……是……”
就这样,谪居第一日,谢岁同一堆暗卫在王府里打了一晚上的牌。天色快泛白时方才去睡,这一觉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第二日,谢岁被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拍醒,他含含糊糊的睁眼,就看见许久不见的叶大夫黑着眼圈,坐在床沿旁侧,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闷声道:“伸手。”
谢岁:“?”不是,裴珩这是什么意思,这就开始给他看男科了?
谢岁将手指尖尖全部缩到袖子里,蜷成一团,固执道:“叶大夫好,我不伸,我没病。”
叶一纯咔哒一声展开自己的医药箱,头也不抬,慢条斯理道:“你确定?王爷特地请我过来,说是最近朝中无事,让公子您趁着这个机会,将身上的暗伤治好。”
“现在公子不趁着年轻将有损的骨骼治好,等到岁数再大些,怕是要遭不少的罪,还不一定能恢复原样。”
谢岁:“……”
他猛地翻身将自己的两只手全部伸出去,“多谢神医,麻烦先生了,您请,您来,您随意。”
叶一纯:“……”
实在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谢岁忙里忙外,几乎已经忘了叶一纯之前的嘱咐。一顿检查下来,还是平日里没怎么特别留意手和腿,修养效果一般,但身体底子养的不错,余毒全清,健健康康一个少年郎,复骨毫无问题。
“你怕疼吗?”叶一纯拍拍手,收了自己的药箱,开始到旁侧去写方子。
谢岁闻言笑笑,“不怕。断腿的疼都受了,难不成还怕治腿?”
“这可不一样,你这种情况,再接起来会疼好几倍。”叶一纯坐在桌案旁幽幽道:“你的手指头没有对好,我需要将你歪掉的骨头,扭住的筋脉全部敲掉重连,你的腿也是。你从前受的苦要再受一遍,甚至更疼,更难以忍受,确定受得住吗?”
手指尖稍微弯了弯,谢岁毅然点头:“叶大夫您尽管治,我忍得住。”
“好样的。”叶一纯起身,“行,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我去熬药。公子且去沐浴,记得别吃东西。”
不等谢岁发问,就听见对方凉幽幽的声音继续道,“我怕你疼到吐出来。”
谢岁:“………”
可能因为这段时间的日子过得太好,当初手指被一根根夹断时到底有多疼,谢岁其实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曾经确实是疼的狼狈。
最疼的时候想过去死,感觉只要死了,一切就结束了,可惜疼晕又疼醒,最后只能看见自己扭曲的十根手指头,白骨从紫黑色的手指关节处戳出来,再被他自己按回去。
现在还能拿笔,已经是他运气好,当初误打误撞,接的不错。
至于能够恢复的更好,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谢岁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裴珩给不给官位已经无所谓了,这已经是给他的最好的奖赏。
*
叶一纯嘴上虽然不情不愿,但心里确实没那么多坏心思,毕竟是裴珩连夜跑过去,在他那个破医馆里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再三确定了治疗章程后,才堪堪算了个良辰吉日,让他过来给谢岁接骨。
虽然他如今觉得谢岁心怀鬼胎,但毕竟是裴珩自己乐意,主子乐意的事,他一个手下提醒过一次就够了,不听那就不听,兴许他判断失误也不一定。
所以对于谢岁,他也只是口头上吓吓,真治病的时候,还是会想办法减轻他的痛感。腿还好,打断了重接,施针灸了几个穴位,叶一纯找到断点,寻了几个侍卫过来当帮手,将谢岁死死按在床榻上,重新断了骨。
他动作还算快的,只一下,床上的少年像条鱼一样,身体一颤,随后整张脸就白了,额头冷汗涔涔,汗湿重衣,却愣是忍住了痛呼,仰头躺在竹枕上喘了几口气,缓过来后还有闲情拍马屁,笑着说道:“叶大夫果真是神医,手法甚好,一点也不痛。”
叶一纯不为所动:“多谢夸奖。”
他将谢岁的腿固定好,随后看着床上昏昏欲睡的少年,开始扒拉他的手指头,其实有几根恢复的还算不错,不过有几根着实歪的有些厉害。
“既然不痛,那就还能受的住?”叶一纯摩拳擦掌,“不然今日一口气全解决了。”
“我没问题。”谢岁伸出自己的手指,“躺三个月就够了,总归休息时是干不了别事的,长痛不如短痛,不如一劳永逸。”
叶一纯:“那成,我今日给你治了,到时候去王爷那,可别说我坏话。”
指骨一个个断开,有一根生得极为崎岖的手指,被刀锋划开,取出了碎骨,谢岁仰躺着,感觉自己在抽搐,又好像没有,他嗅到了血腥气,还有叶一纯似有若无的声音,好像是在同他聊天。
聊一些兴趣爱好,还有一些诗词歌赋,谢岁尽可能的回答,他疼得有些想要晕厥,恨不能将自己的手指缩回来,团在身下,可是不能,只能听见叶一纯清亮的声音在耳畔愉悦的响起,“你这还挺不错的,筋脉具在,以后写字没什么大问题。”
“对了,小公子会射箭吗?”
谢岁答:“会的。”
“准吗?听说勋贵子弟经常会去围猎,你的技术如何?”
谢岁笑了,似是想起了往昔,眉眼上浮现些许自得:“百发百中。”
“哇,那厉害了。”叶一纯接好一根手指头,开始第二根,“往后我可得过来占占公子的便宜。”
“叶先生治病大恩,谢某无以为报,更别说几个猎物了。”谢岁笑了笑,忽然想起来似的,浅问一句:“叶大夫医术精湛,不知跟着王爷几年了?”
“七八年了罢。”叶一纯面不改色的撒谎,“一直随行当军医,不过我是南方人,吃不惯北方的沙子,西北大胜后,我就回来开个小医馆,给人瞧点小病小痛的,赚点老婆本。”
谢岁哦了一声,随后问道:“那叶大夫,您认识宣青吗?”
正到下刀关键处,叶一纯干着精细活,头也不抬,“当然认识啊,王爷养的隼嘛。”
谢岁:“………”
“还有宣红,宣白,宣紫。”接上一块骨头,叶一纯随口道:“王爷喜欢养东西,飞禽走兽训了一堆,这只鸟可有意思,吃得多,又懒,军中都叫它胖鸟,不过可惜了,当年王爷被围困,大雪封山,迷了路,宣青顶着风雪为王爷寻到了方向,却让敌军的弓箭手射死了。让王爷伤心了许久。”
谢岁忽然笑了一下,语气意味深长:“王爷还真是……还真是让人出乎意料。”
“是啊,王爷虽然表面不说,但他重情重义。”叶一纯终于想起来该给裴珩说些好话,“别的勋贵如他这个年纪,早就妻妾子嗣一大堆了,但王爷不近女色,这么多年身边也没出现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活的像个苦行僧,所以公子啊,若是喜欢,莫要辜负他人的一片真心。”
叶一纯口中的裴珩,与书中所写的裴珩,倒像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两个人,谢岁听着叶一纯的声音,稍稍有些失神。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还是太疼,谢岁周身的衣裳已经湿透了,他盯着床幔,到后面,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说话,只有眼珠子还是转动的。
叶一纯问一声,“醒着吗?”
谢岁眨一下眼睛。
等到最后一根手指尖包扎好,他已经连眨眼的力气都没了。直愣愣睁着眼睛,瞪着眼珠子,看着重重叠叠的床幔,像是死了。一双手在他面前挥了挥,谢岁眼睛稍稍转动回应,发现他没事后,叶一纯抬手在他身上点了一下,谢岁疲惫的闭上眼睛,陷入梦乡,梦里都在受刑。
隐隐约约感觉到房间里人来人往,有熟悉的气息靠近又远去,额头的冷汗被人一点点擦干净。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小时候,跟着几个哥哥出去打猎,他拉不开弓弦,只能骑一匹走的很慢的小矮马,兄长们都去山林里猎兽去了,他牵着马匹在河沟沟边翻石头,翻着翻着,扒拉出一只螃蟹,举着两个横行霸道的钳子夹了他的手。
他在梦中都在哇哇大哭,举着手指头东奔西跑,嚎啕声引来了不少人。
他亲哥坐在马上,一脸嫌弃,“我还当你怎么了,一点小伤,哭的惊天动地。”
他眼前朦胧,看着食指尖尖上的两个洞,和洞洞里冒出的几滴艳红,哭哭啼啼,太子哥哥捏着他的手指尖尖,柔声问,“哪里疼?”
谢岁食指动了动,却发现不光食指,十个手指头,有八个都是疼的,可是看不见伤口,只能竖着爪子,将手完全伸出去,“疼,全部都疼,哪里都疼。”
可是太子哥哥没有靠近,也没有给他包扎,只是笑着望着他。谢岁举着手,找人求救,他在人群里穿来穿去,最后撞在一个黑衣服身上,对方的衣饰冰冰凉凉,还有朱砂和松墨气,贴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
“好了,不疼了。”手腕被捏住,那人语气无奈,却还是小心翼翼按着他的手背,“我给你按按。”
“吹吹。”谢岁固执道,“娘亲说的,吹吹就不痛了。”
那人沉默好久,俯身在他指尖吹气,“好,我给你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