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虫崽捂着红了的鼻子,正好的面无表情的卡约斯对上了“眼神”。
黯淡的银色眼睛闪着无机质的光,虽然没有焦点,却依旧让被注视的小虫崽有一种被极度危险的物种盯上的感觉。
小虫崽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温德尔突然想起光网上对于卡约斯的评价:“保守派的坚实拥护者”,“能为了雄虫的一句话杀了所有雌虫的家伙”,“没有同类感的怪物”。
虽然和卡约斯之间不算完全的陌生人,但温德尔完全摸不清卡约斯这只雌虫的性格。
从一开始的彼此猜疑警戒,到现在和谐得有几分诡异的相处,他们对待彼此的态度却变化不大。卡约斯始终是冷淡而隐约傲慢的一方,而温德尔也一直留有余地,保有一定的疏离防备。
随着卡约斯的手伸向小虫崽,温德尔发现自己不由得绷紧了神经。
他不敢确定,这只有着杀死并分尸同类的雌虫,会对一个冲撞到自己的小虫崽做出怎样的举动。
在内心深处,温德尔发现自己竟然是相信卡约斯不会对小虫崽造成威胁的。但令他加倍警惕的,正是自己的这份少有根据的信任和松懈。
他的视线紧紧跟着卡约斯伸出的手,看着那大理石一般光洁但泛着冷硬的手指,抵在了小虫崽和桌子的中间,以免小虫崽再次被桌子磕到。
卡约斯顿了顿,又伸出另一只手,用不温柔但绝对不会伤到小虫崽的动作,把小家伙揪了起来。
等到小虫崽完全站稳了,卡约斯冷淡的声音随之响起:“留神周围的障碍物,这些是学校会教你的东西。”
小虫崽的眼睛中本来含着一汪眼泪,被卡约斯严厉的语气说得打了个哆嗦,眼泪忍不住淌了出来,惊恐地抽了抽鼻子:“是,长官。”
他是军雌的后代,上的是军部开办的预备学校。理论上来说,有军衔的军雌都是他的老师,都有着管教责罚他的资格。
小虫崽害怕地闭上眼,但预想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反而是卡约斯的声音先透露出了一些无措,皱着眉问:“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这么轻的磕碰,对于雌虫幼崽应该没事,何况他也没有闻到血液的味道,难道是被磕肿了?
小虫崽赶紧摇头:“我没事,对不起冲撞了您……”他磕磕巴巴地道了歉,看卡约斯没有进一步责罚他的意思,才一溜烟地跑回自己的同伴身边。
温德尔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切,原本紧张的姿势也变得松懈下来,带着点货真价实的惊讶看向卡约斯。
“你对虫崽很好。”
卡约斯并不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算得上“很好”,也不知道温德尔为什么这么说。
“虫崽很珍贵,”他言简意赅地回答。
对于生育率越来越低的虫族来说,无论是雌虫虫崽,还是雄虫虫崽,都是种族的希望,都很珍贵。
“但你对长大之后的虫崽可不怎么友好,”温德尔促狭地说,“好几次都把你的虫翼抵在我的咽喉上,差点把我的脑袋削掉。”
“那点攻击,不会伤到你。”卡约斯无动于衷地说。
温德尔耸了耸肩,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有点冷酷啊。”
两人之间的空气再次安静下来。
温德尔拿出光脑,在确保卡约斯感知不到他指尖动作的情况下,把打探到的消息发回忒西弥,并且着重强调了名单里没有的雌虫名字,拜托迪伦李查一查他们的情况。
“你知道暴/乱期没有雄虫信息素安抚的雌虫,最后会怎么样吗?”
卡约斯的声音突然响起,让温德尔的指尖一抖,差点打错字。
他迅速把信息发出去,不露破绽地接着卡约斯的话问道:“会怎么样?”
“先是发生严重的眩晕和剧烈的头痛,然后四肢无力地瘫倒在地上,但不时会发生剧烈的抽搐。”
“最先失去作用的是脖子附近的肌肉,处于暴乱期的雌虫有一部分是被活活憋死的,明明大脑还有感知,但一口气也喘不上来。
“有的雌虫会拼命抓住自己的喉咙,试图让其恢复功能,但大脑的疼痛太剧烈了,让他们手上的力气失控。血管和青筋在脖子上越来越明显。
“最终在体内紊乱的信息素冲撞下,下巴肿胀鼓出,脸部发青,双眼爆裂脱落眼眶
“也有的雌虫是实在忍受不了体内的剧痛和逐步走向死亡的结局,想要主动寻死,但因为身体逐渐不受控制,所以只能一刀一刀地,片下自己胸前的肉,露出肋骨,然后俯身将刀尖加入心脏
“雌虫的体魄很顽强,所以不会死得很快,这时可以选择将刀尖在心口处旋转,破坏更多的心脏组织,也可以重新把刀拔出来,直接砍掉自己的一部分心脏
“这是出血量最大的方法,也是死得最快的方法,只是现场比较难以收拾。”
卡约斯的声音像是一潭死水,声波只是上面被微风吹过带起的浅浅波纹,真实的感受则是下面淤积多年的死水泥潭。不管说出的内容多么耸人听闻,他的语气始终是平静和漠不关心的。
温德尔愕然。
“这是威胁吗?”他平静地看向卡约斯,问道。
因为他之前说卡约斯把虫翼架在他脖子上的动作有点冷酷,所以卡约斯想让他知道真正的残酷是怎样的?
卡约斯却明显地愣了愣,好像完全不知道温德尔在说什么。
“我在回答的你之前的问题。”雌虫说。
“那个问题?”
“我的幼年期,会看什么样的动画片。”卡约斯淡然说道。
看雌虫挣扎着不想死去,却因为体内信息素的凶暴冲撞,从一开始的负隅顽抗,到最后的意志崩溃,一心求死。
看一只完整的雌虫,是怎么变得七零八落,死相可怖。
眼中充满绝望,生命定格在最痛苦的一刻。
第032章
温德尔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这种东西是能给小虫崽随便看的吗。
还是说, 这样的影片是一种残忍的、要从小抓起的科普教育?
不管怎么说,让幼崽看到血肉横飞、痛苦挣扎无果后惨死的画面,绝对会造成巨大的心理影响。但他看餐厅中的小虫崽们, 好像都挺活泼的样子?
温德尔不可思议地问:“这是你们的教育传统吗,难道是每个小虫崽都要看?”
“你也知道, 我是从偏僻的荒星来的, 对主星的教育体系一点也不了解。”他给自己的话打了个补丁,不过似乎并没有引起卡约斯的注意。
银眸雌虫的脸上难得出现了茫然的神情。
他也不知道, 他从没有接触过小虫崽。
不管是以帝国二皇子卡约斯的身份,还是以卡尔的身份出现,平民雌虫对他的出现总是恐惧的,只要看到就会立刻把自己的小虫崽抱走。连被看上两眼都会觉得惊恐万分, 更不要提谈话,甚至了解小虫崽的日常教育问题。
卡约斯听得出温德尔的语气中,对于这个猜想的排斥和厌恶。
至于他自己,心下却是麻木无感的。因为那些画面伴随着他的童年,直到现在也充斥在他的梦中,卡约斯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甚至在独处的时候,失明的他看到的不是一片黑暗, 而是循环播放的死前录像。
而在视力还在的时候,有时他看着普通的雌虫,也会幻视他们的身上覆盖着一层粘稠血迹, 手里拽着自己的血肉, 僵硬的尸体一片冰凉……
卡约斯动了动, 恍惚中似乎又感受到了那种死寂……
不, 手上传来的触感竟然是温热的、有力的、充满生机的。
卡约斯错愕地回过神,黑暗的视觉中, 记忆深刻的雌虫挣扎画面被尽数抹掉,取而代之的是触觉系统模拟周围环境带来的影像重建。
叫做温德尔的亚雌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的对面换位置到了他的身边,将他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力度不大不小,有浓重的安抚意味。
卡约斯骤然把手抽出来,假装自己没有对亚雌手上的温度恋恋不舍。
他低下头,暗自咬牙,等着亚雌笑他太过软弱、不够坚定。
没关系,卡约斯告诉自己,这是从小到大已经听惯了的话语。
就算从温德尔的口中说出,从这个愿意给他上药、和他睡在一起度过夜晚、不畏惧厌恶的亚雌的口中说出来,他也不会感到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不会的。
可温德尔说出的话,和他们刚才的话题半点不沾边:“张嘴,卡尔。”
他挑起一块柔软的甜品馅饼,确保它沾满了内部的鲜花酱汁,把沾有粘稠酱汁的那一面送到卡约斯的嘴边。
卡约斯迟疑地张开嘴。
鲜花的气味馥郁、浓厚、饱满,通过味蕾冲进他的感官,最后一点关于血腥味的记忆都被这股美丽的味道替代了。
久违地,卡约斯想起了幼年时曾经见到的一片鲜花。
那时他刚刚完成了追杀另一名雌虫的任务,恶心的血腥味在鼻尖挥之不去,被尊贵的雄子认为极其扫兴。
为了不碍其他雄虫的眼,他麻木顺从地离开了欢声笑语的宴会厅。
就在宴会厅的后花园,他看见了那一小片鲜花。栽种在一个贵族的花坛中,柔嫩的花瓣美丽光洁,枝叶繁茂充满生机,随着微风自在地摇动。
鲜花的芳香和鲜亮颜色对于虫族来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基本每个小虫崽都能在生日得到属于自己的鲜花。
但那次,是卡约斯第一次见到鲜花在现实中的存在。
他呆住了。
鲜花的气味抹去了他内心翻滚涌动的恶心感和毁灭欲望,让他得到了片刻救赎般的平静。
就像现在。
“很有效对吧,比较浓郁的香味能转移注意力。”温德尔自然地说道,“有种植物叫做薄荷,那东西效果更好一点,不过我看主星没有种植。”
他侧脸看了看卡约斯的表情,抽了张纸,轻轻抹去雌虫嘴角残留着的一点点酱汁,不以为意地说:“怎么这么惊讶,不是推断出我上过战场吗?”
“不过这就是个暂时缓解的办法,不建议你经常使用,更不建议在杀戮的时候闻花香。”
温德尔温和地说出自己的经验之谈,语气平和坦然,像是在传授某种轻松的家务技巧:“会有甜腻到古怪的味道,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卡约斯沉默良久,冷冷吐出一句:“软弱。”
温德尔笑了:“没办法,我就是很软弱。”
他承认了,卡约斯却不安地动了动,默不作声地朝温德尔的方向倾了倾身体。
“没关系,我不在乎,”卡约斯的语气好像稍显急促了一点,“我足够强,可以保护你。”
温德尔古怪地看向卡约斯。
说实话,这还是温德尔的生命里,头一次有人说要保护他,而不是让他保护自己。
温德尔觉得有点好笑,但又欣慰于从前那个随时威胁自己的傲慢皇子,竟然能对他这只“亚雌”说出这样的话。
他从善如流:“当然,卡尔可是‘白冠’,是我认识的最厉害的雌虫。请务必保护我。”
“嗯。”卡约斯低声应道。
这还是第一次,有虫族在说他厉害的时候,没有夹杂着那种惊惧而厌恶的语气。
而且,温德尔的声音也很好听。听着他的声音,卡约斯在空无一物的漆黑视觉中,回想起了那一小片颜色缤纷的鲜花。